生于斯长于斯,“村里人”眼中的特区变迁更有意味
江立成站在下李朗村村里的古树下。
十几年前,下李朗村篮球队在进行比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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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们40”的报名人员中,有几位与众不同的深圳经济特区同龄人。他们在深圳出生,在深圳长大。他们见过这座城市黄土漫天的荒芜,走过稻花飘香的田野,住过简陋老旧的瓦房,舌尖上的古早味一直挥之不去,绵延心头。在他们眼中,深圳的大街小巷、一草一木都有着各自鲜为人知的过去,而他们总能轻松地把这背后的历史故事一一讲述。因为,深圳是他们的故乡。
晶报记者 陈雯莉 罗俊杰/文 李灿彬/图
(部分图片为受访者供图)
南园村居民麦秀平:生长在一个有着800多年历史的“家族”
6月18日上午,南新路与新园路交汇路口,人潮与车流相互交织,一片繁忙。麦秀平驾着车,小心避开穿梭的人群和自行车,走到路边一个高大的城中村牌坊前,一头转进了村子里。
这是一个典型的城中村牌坊,在深圳这座拥有400多个城中村的城市里并不少见。橘黄色的两面坡屋顶,灰色的四方体水泥柱,一副用红色毛笔字体书写的对联被雕刻在正门两侧,看上去颇有古代建筑的韵味。大门上方,“南园村”三个大字位于牌坊门梁中央,这是这个城中村的名字,也是麦秀平从小到大朝夕相处40年的“家”。
割稻谷晾晒,爬树摘荔枝
这是一个有着800多年历史的“家族”。根据南园村早期村志《南园吴氏历史纪念册》记载,位于深圳市南山区的南园村是一个建于南宋孝宗年代(1168年前后)的老村。早年的南园村面临前海湾,后依大南山,北从横龙岗向南一直伸展到赤湾左炮台以东,五平方公里的土地、山林、荔枝园都是南园村的属地。
“小时候,这一片都是田地和荔枝林,我还跟着爸爸妈妈去晒过稻谷。”麦秀平用手指了指窗外林立的“握手楼”说。她还记得,那时候自己只有四五岁,每天跟着父母去田里,割完稻谷之后再拿去晒。在那附近,有一个装着粮食的仓库,一包包打完的稻谷堆积成山。小时候鲜少玩具,粮仓便成了麦秀平和小朋友们聚集玩耍的地方。
麦秀平是家里的老大,下面还有两个弟弟。她常听长辈们说起,在1980年自己出生的时候,家里很穷,父母带着她和奶奶以及父亲的几个兄弟姐妹挤在一间很小的出租屋里生活,直到两岁时,他们一大家子才搬进了属于自家的祖屋。
她记得,当时家里种植了100多棵荔枝树,一到收获季节,树上就挂满了一串串火红的荔枝。这时,奶奶便领着麦秀平姐弟三人,一起到荔枝园里爬树摘荔枝。
村子的变化从10岁就开始了
40年后,南园村里没有了田地和荔枝林,曾经的乡间小道变成宽阔马路,下雨天会漏水的老瓦房如今已所剩无几。东面是南山大道,西面是前海路,北面与北头村毗邻,南面与南山村毗邻,这是现在的南园村所在的位置。
“谁都不敢想象南园村会有今天这样的改变,奶奶还常说,"以为家里就一辈子耕田了"。”说到这里,麦秀平扭头望向窗外。此起彼伏的地钻声正透过玻璃窗传进屋内,这是南园村在为住户铺设管道煤气。
其实,这些或大或小的变化早在麦秀平10岁时候就已悄然开始。
“小时候一到下雨天我们就担心,因为会淹水。但是后面慢慢的都改变了……”麦秀平说,村子里改造,田地和荔枝林都被征收,每家每户的瓦房逐渐被拆,取而代之的是一栋栋几层楼高的楼房。
每年农历九月的祭祖活动,是南园村村民团聚的日子。麦秀平小时候很喜欢祭祖活动,“因为可以跟村里的发小一起坐大巴出远门,带着零食,就像去春游一样”。但随着年岁的增长,越来越多的村民往外搬迁,这种出游的乐趣越来越少。与之一起消逝的,还有许多儿时记忆中的传统风味。
“每年到了祭祖的时候,村里都会拿出盆菜招待所有村民,大家会聚集在祠堂一起吃饭。”麦秀平说,祠堂旁边有一间很大的厨房,善于烹饪的村民往往提前一个星期就把盆菜所需的食材准备好,到了祭祖当天亲自下厨。“有萝卜、鸡、鸭、鱼、肉丸和冬菇,大人们通常一做就是几百盆的量。”“现在的材料也差不多是之前的那样,但是已经没有以前的那种味道了。”
出国再回来,最想去奶奶家走走看看
2001年,21岁的麦秀平前往加拿大读书。“自己一个人去国外,这还是第一次。”麦秀平说,为了解决语言障碍,特地随身携带了一部“文曲星”,一旦遇到不懂的英文便马上求助这部电子老物件。
身处异国他乡,孤独感总会不经意地侵入麦秀平的生活。她还记得,那时候经常用MSN跟村里的小伙伴联系,分享一些国外生活的经历。尤其是冬天下雪和滑雪的照片,让没看过下雪的广东小伙伴爱不释手。
“那时候我经常洗一些照片,然后附上一封信,寄给爸爸妈妈留作纪念。”麦秀平还记得,当时从加拿大邮寄一封信和几张照片回国大概需要50元钱,几天时间就能到达。
2005年,大学毕业的麦秀平回到南园村。“当时最想回到自己曾经住过的祖屋那里走走看看。”麦秀平说,奶奶家门口有两棵大榕树,只要谁家的孩子不听话,家长们便经常拿这两棵榕树教训孩子,开玩笑称“你以前就是从这棵树里"爆"出来的。”
2006年,麦秀平像许多村民一样,带着父母离开了南园村。但平时会抽空带着孩子回村里转转,探望还在村里居住的奶奶和姑姑。麦秀平说,如今,深圳经济特区建立40年,自己也到了40岁。虽然从小见证这座城市慢慢地改变,但怎么都想象不到,深圳的变化会有今天这么大。
下李朗居民江立成:希望能够把传统文化传承下去
“这棵树我小时候就有的,当时我读的小学就在这旁边,校舍是瓦房来的,叫"乾元学校",后来老校舍拆掉异地重建,并被命名为"下李朗小学"。”“股份公司(村委会)大楼前面,以前是个大池塘来的,塘的四周种有柳树,塘里则种有莲藕,夏天很漂亮。后来,因为社会经济发展,池塘给填埋掉了。”
出生于1980年的深圳市龙岗区南湾街道下李朗社区本地居民江立成,现在是下李朗股份公司董事,主要分管财务方面的工作。当天,他带着记者在村里各种转悠,并不时驻足,向记者介绍他记忆中的下李朗村容村事。
村里曾诞生深圳第一所“洋学堂”
“我们读初中的时候,老师们教育我们,说我们是特区的同龄人,正与特区共成长。”江立成告诉记者,下李朗的原住民全是客家人。
据介绍,下李朗曾有一所“李朗神学院”。1855年,巴色差会牧师黎力基在李朗布道时购买该村地基兴建了福音堂,占地600多平方米,为近代粤东地区的第一座教堂。1864年,贝德明牧师在今下李朗村开办存真学院,即李朗存真学院。1876年改称传道书院。1925年,李朗乐育神学院迁徙至兴宁坪塘。当时,李朗神学院以客家话教授神学,先后开设了希腊文和德文课程。李朗神学院在下李朗村长达61年,堪称是深圳历史上的第一所“洋学堂”。
“这是我姐姐以前在神学院所在位置照的相片。本来我也在那照有相片,可惜后来多次搬家给弄丢了。我就出生和成长在那里,直到6岁的时候才搬到现在居住的地方,盖了新楼房。以前,我并不知道那里是神学院旧址,只记得那一排房子很规整。近些年,从网上看到资料和传教士拍的老照片,才知道原来下李朗还有这样一段历史。”江立成告诉记者。
特区建立之前属于落后小山村
“我小时候放过牛、捡过柴火,帮家里干过许多农活。”江立成说,别人都不相信像他这个年纪的深圳原住民竟然还有这样的经历。
据悉,李朗村始建于清朝时期,主要姓氏有江、洪、吴、凌、戴、刘、陈、李、刘等姓。其中,第一大姓为江姓,占据了本村的大多数,其祖上先是从福建迁移至广东紫金,后又从紫金迁至下李朗村。“这是我们江姓祠堂,旁边则是吴姓和凌姓的祠堂。”江立成带记者到本村三座祠堂前,介绍祠堂的历史。
“下李朗总面积约7.5平方公里,现有总户数约18500多户,户籍人口约1500人,常住人口约45000人。目前,辖区内共有企业400多家,以家电、珠宝、物流和软件四大产业为主,已经形成了规模。”江立成介绍说,下李朗位于深圳市龙岗区南湾街道西北部,总面积约7.5平方公里,“我村占地面积挺大的,还有不少土地可供开发”。
下李朗另一个引人注目的地方,就是其早在100多年前就通火车了,广九铁路在此设有火车站。1911年10月4日,广九铁路开行了广州来往于香港九龙两地的直通列车,途经新安县(深圳的前身)、东莞县。其中,广九铁路深圳段共设有五个车站,分别是罗湖、深圳墟、布吉、李朗、平湖。
在江立成的记忆中,他小时候跟大人去布吉、深圳墟(东门)时都乘坐过火车,“速度很慢,但是在当时要比其他交通工具便捷很多”。据介绍,李朗火车站大概于上世纪90年代初停用,后来其旧址就渐渐荒废了。当天,江立成带记者前去李朗火车站旧址,发现站台、铁轨等设施早就拆掉了,只剩下几座低矮的房子,上面挂着“铁路生活区”的牌子,显示这里曾经的繁忙。
进入新世纪下李朗迎来大发展
江立成说,深圳经济特区建立后,村里人的生活逐渐好了起来。“上世纪80年代末,我父亲就买了当时比较少人有的摩托车。上世纪90年代初以后,村里基本已经没有人耕田了。而随着上世纪90年代初,通往深惠路(记者注:现为龙岗大道)李朗大道的开通,村里交通不便的情况得到了很大的改善。在此期间,陆续有一些"三来一补"的工厂在村里开办了起来,村集体和村民都有了物业租金等收入,生活得到了很大的改善。”
“不过,真正给村里带来较大变化的还是新世纪以后,随着2004年布澜路的开通,下李朗村迎来了大发展。联创、国际珠宝园、兆驰等园区和企业进驻,带动了下李朗社会经济的发展。”江立成认为,最近十几年,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下李朗迎来了许多外来企业和外来人口,“在常住人口中,本地村民成为了"少数",其他都是来自全国各地的外来人口”。
“接下来,深圳很快将有新地铁线开通,其中有的线路在下李朗村附近设有站点。我想,届时下李朗村将迎来更大的发展机遇。”江立成说。
此外,村里还在加速推进城市更新立项。江立成说,村民们对“旧改”充满了期待:“因为此前缺乏整体规划,导致目前下李朗村的地势相对周边较为低洼,经常因为下大雨无法及时排水而遭水淹,所以居民们都盼望能够通过"旧改"对全村进行整体规划建设,及早改变濒遭水淹的现状。”
江立成认为,尽管这些年下李朗经济发展了,村民的生活水平获得了显著提高,但是村民之间却渐渐缺少了互动交流。“我们村从清末民初起,每逢春节、节庆时有舞麒麟以示庆贺的习俗。每年过年期间村里还会组织篮球比赛。现在这些传统也渐渐消失了,村里的年轻一辈大多对此不感兴趣。”江立成希望,村里能够重视这些传统文化,通过一些有力措施,吸引年轻一辈参与进来,用传统文化来增强村民的凝聚力和向心力。
南塘村居民何秋仪:东门老街上有着儿时的味道
感叹于这座城市飞速发展的还有曾经生活在罗湖南塘村的何秋仪。
7月9日上午,何秋仪挽着母亲梁好妹的胳膊,走在干净、宽阔的东门步行街上,时而环顾街道两侧林立的商铺,边走边聊。她们说着一口流利的粤语,每到一些特别的位置总会停下脚步,你一言我一语地拼凑起一件件陈年往事。
“女儿,这里以前叫南塘村,是妈妈出生的地方。”站在南塘商业广场楼下,梁好妹回头指了指身后的建筑。何秋仪抬头望向那一排沿街而建的住宅楼——蓝白色相间的外墙、被防盗网包裹的弧形阳台、零散分布在外墙上的空调分体机……这些稀松平常的设计在深圳随处可见。但是,母女俩却在这里驻足了许久,目光时常停留在南塘商业广场的招牌上,似乎看到了那背后不一样的风景。
看到拱门就知道要进村了
“之前太阳百货门口有一道拱门,每次一见到它就知道要进村了。”何秋仪对那道拱门印象深刻,她记得,那道拱门上面写着“南塘村”几个大字。而这个村子,正是东门变迁发展过程中的一个重要历史印记。
根据市史志办资料显示,东门老街历史可追溯至明代中期。当时,罗湖一带相继出现赤勘村(今蔡屋围)、罗湖村、隔塘村(今水贝村)、湖贝村、向西村、黄贝岭村和南塘村,几个村的族人在村落之间建起集市,名为“深圳墟”,最早由民缝街、上大街、鸭仔街、养生街等几条街市构成,初具一个小镇的规模。自晚明始,这里就一直是方圆数十里名声显赫的商业墟市。
何秋仪说,外公外婆家就在南塘村,距离自己就读的学校不远,走路20分钟左右就能到达,每逢放学放假就喜欢往村子里跑。
根据媒体资料显示,广九铁路建成通车后,罗湖车站(现深圳火车站)启用,深圳成为内地与香港的交通门户。东门老街距离罗湖车站尤近,更是成为贸易繁华之地。如今的解放路是曾经卖农产品的谷行街,如今的人民北路是当年卖小吃和杂货的维新路,永新街、南庆街等商业街迅速发展起来,形成了今天的罗湖旧城。在深圳经济特区建立后,东门老街成为最早的商业中心,长期引领深圳消费潮流。
“过去南塘村有很多小商户。现在太阳百货的周大福,就是以前祖屋的所在地。”何秋仪清楚记得,过去太阳百货所在之处是一排骑楼,一层卖东西,二层住人。街上经常人头攒动,好不热闹。
“以前这里有一家"麟记",是吃粥吃饭的地方;那边麦当劳的"前身"是"陆记",是一家吃云吞的小店。”走过祖屋,站在步行街的岔路口,何秋仪的母亲梁好妹开始回忆起两家最常光顾的小食店。
一听到“陆记”的名字,何秋仪顿时发出了一声感叹,“"陆记"的云吞最好吃了!”何秋仪说,“陆记”的店面很小,店内只摆放着几张塑胶板凳和折叠桌子,每到吃饭时间都要排队等候。
“一碗有3个云吞,另外还有一些河粉或面条。吃一碗下肚就会非常满足。”何秋仪说着,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满意的笑容,仿佛又闻到了记忆中那股熟悉的味道。母亲说,那时候一碗云吞面卖一毛五分钱,对于他们月收入30元钱的家庭来说,虽然不算贵,但也不敢多吃。一个星期能吃上两回已经是幸福的享受。
1990年10月8日,“陆记”消失,深圳第一家麦当劳在解放路光华楼开张,这也是中国内地第一家麦当劳餐厅。在当时,每个走进东门的人远远就能看到一个头顶红色短发,身穿黄色连体衣,画着小丑妆容的硕大卡通形象——麦当劳叔叔盘腿坐在光华楼楼顶,笑着迎接每一位来客。
“开业时排队的人围着光华楼不知绕了多少圈。”何秋仪说,开业当天,她一放学就直奔东门麦当劳,排了一个多小时的队才买到一杯可乐和一个汉堡。虽然味道新鲜,但这些来自西方的食物远不如曾经小食店里的一碗云吞面令人垂涎。
永远的遗憾
“南塘村有一口大井,全村人的吃水用水都靠那口井。”梁好妹回忆说,在她年幼的时候,母亲在村里的敬老院帮忙,父亲是镇上环卫处的管理员。家里的大小家务都由她一手操办。每天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到距离祖屋100多米外的井边抬水,一天下来要往返好几趟。
“外婆很喜欢听粤剧。由于她眼睛看不见,耳朵也不好使,所以她总是把收音机的声音放得非常大,独自静静地坐在那儿听。”何秋仪回忆说,小时候她听不懂粤剧,每次一到外婆家就会把收音机关掉,然后站在年迈的外婆跟前,唱歌给外婆听。“其实我也不知道外婆能不能听得清、听得懂,但是我看到外婆很开心。”
在东门附近,有一个工人文化宫,里面曾经开设了溜冰场、游乐场、人工湖划船等娱乐设施,是许多深圳“80后”的儿时回忆。这里也是何秋仪小时候最喜欢去的地方。
“以前在文化宫里玩沙子,会把大人用的头发定型摩丝喷在沙堆上,做成一个生日蛋糕,插上蜡烛,送给外公。”何秋仪说,过去外公外婆的生活十分节俭,不舍得买好吃的。那时还在读小学的她对外公说,“等我长大了赚到第一份工资,一定要给外公买一个真正的生日蛋糕”。但在何秋仪就读高一时,外公就去世了。这句承诺成为何秋仪永远的遗憾。
“40年过去了,我们的生活一直在变,这座城市也一直在变。”何秋仪感慨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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