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太行
管启富
通常所谓的太行山位于晋冀交界,雄伟险峻,是一座承载和见证中华民族几千年兴衰历史的名山。一提及太行,难免立马浮现《太行山上》的电影画面,因此太行山亦多以军事要地著称。而我老家粤东蕉岭也有座太行山,虽不如晋冀太行山充满兵火,写着雄奇,却也不失高远,这一切源于父亲。
今年春节,某天午饭后,父亲带我们爬蕉城太行山。穿过屋后几片碧绿菜地和收割完的稻田,露出一条上山小路,顺着高速公路桥洞而过,看见石阶,尾随钻进了山林。
上山时,父亲有三个同伴,我和大姐、姐夫、外甥跟在后头。父亲指着茂盛的林子说:“山很高,上山一小时,下山一小时,中间休息,满打满算,至少要两个半小时。”
父亲说话时,我们并不觉得爬山之难,我还暗笑父亲小题大做了。不料刚起程不到半小时,父亲便吃不消了。他停了下来,坐在路边,一边喘气,一边将外套脱了下来,直说着热。他顺手捡起路边的树枝,用手一拗,去掉枝杈,折成了一根拐杖。姐夫和外甥耐不住,超越了父亲。父亲的同伴走到前头去了,边走边回头笑父亲,要不要我们背你啊?父亲嘿嘿苦笑,并不应答。
石径长而高,一块要走两步,台阶较平常高出一截,因此上山有些吃力。没有准备,衣服多了,拎在手上,不觉成了累赘。
我们边走边聊,大姐说起了童年往事,山上长有茶树,还有南方特有的草,当柴火用的。小时候家里烧柴,大姐常随母亲上山打柴。母亲说,你不会打柴,以后嫁到婆家,没人要你。大姐说,我才不要嫁到山里,以后也不用打柴的了。果然,等到姐出去不久,差不多都用上了煤气炉,极少打柴,之后的电磁炉更省力些,仿佛证明了大姐的预见力。
山间种满了松树,山道便落满了松针和松果,随时随地可见。松树长势颇高,有的聚众而长,有的独木成林,它们身上或多或少都布着伤痕,无不渗透着白色的汁液。这是有人用刀在它们身上割划,剥了皮,然后用塑料袋装起了松香,收集起来,卖给人家做化学原料。我有同学父亲专门以此为业,据说一年也能赚个几万元。
望着成片成林的松树,它们低头沉默着,在这个深山老林里,就这样度着寂寞而又惨淡的一生。山间没有什么声响,除了树影还是树影,望不到头。脚步声外,有了鸟语,到底给了我们不一样的启示。我要帮父亲拿衣服,他执拗着不肯答应,他一生要强,从来不肯输与人。宁愿一手拄拐,一手抱着外衣,艰难行走。五步一喘,十步一歇。父亲走得极慢,头发夹杂着灰白,没几根黑丝。脸皱巴巴的,胡碴青光硬亮,跟松树皮一般老化。他按着剧跳的胸口,像半拉满的弓箭,显得背更驼了,毫无发射中矢的可能。
残酷的岁月夺走了他的青春,大山一般的男人,为了一家五口外出闯荡,如今在这山里矮了下去,连枯枝落叶都浮起了一阵阵苍凉。
正出神间,闻听姐嚷道:“爸,我们等你吧。”
爸说:“不用!”
我说:“等你!”
他说:“好!”
等父亲走近,我再抱他的衣服,这回他不再推辞。
踩在松叶上,我们一步一步向上攀爬着。“刚才爬得急,有些喘不过气。现在歇了歇,感觉好多了。”父亲打开了话匣子,在极力宽慰着我。他给我讲起了这路的来历。据说这条路是承包给外地人修的,前后修了一年。他们用五头驴子载着材料上山,一头驴子能驮个四五百斤材料,工人两边接应,异常辛苦,等完工时,有一头驴子给活活累死了。我暗暗叹了一口气,也不知是为那头驴还是这条路,那么多人为它付出,我们有路爬,居然觉得辛苦。
行行重行行,为父重叹息。我不敢再想下去,有点怕。父亲确乎老多了,体力不济。我尽量慢些,以免父亲落在后头。姐夫他们早在山顶亭中休息够了。我让父亲坐下,连说:“不急,反正不用赶路,您歇够了再走也不迟!”父亲顺从地坐了下来,那么要强的他,在我面前慢慢也变成了孩子。我胸口突然有些钝痛,呼吸不上来。
歇够了,继续爬山。等到了亭子里,他们都在笑父亲老了。父亲也笑了:“不服老不行啊……”他扬了扬拐杖,似乎在证明能上到山顶都是它的功劳。上了亭子二楼,迎着山风,俯瞰山城,风景一览无余。父亲心情大好,要我们拍全家福。他的三个老朋友从各种角度都拍了几张,相片上的他,笑得格外开怀。
山间还有圆子树,小时候经常放学回家到别人屋后去捡,不时能碰见同学和玩伴,手里提着小袋子,用根小树枝去树下落叶中间翻捡,不消一会儿功夫就能满载而归。树底下很是阴凉,有时候会坐在树下,一起聊会儿天,天阴阴的,全然遗忘了林子之外艳阳高照。
在半山腰,我们又在亭里休息。父亲摸出了烟,慢慢抽了起来,山风有些微凉,吹起了他的发梢,有些枯白,猎猎地发出呜咽的声响。我往外张望的功夫,他居然有些睡意,半闭着眼睛,快要睡着了。我们知道他太累了,便不忍吵他。大约过了十分钟,父亲的同伴悄声唤他,尽管他真想眯久一会儿。山风太舒服了,也难怪他瞌睡。
下山时,从亭子里隐约能听见山泉叮咚。古树参天,活水悠然,真是人间仙境,只是不断有人从我们身边走过。
同行的大爷今年七十有九,居然上山健步如飞,父亲对着他后背兴叹,连我们这些后生也望尘莫及。蕉岭是出了名的长寿之乡,有长寿老人并不稀奇,听说他少时吃够了苦,所以身体锻炼得好。父亲年少时也做过不少苦活,做篾匠,做木工,下矿挖煤,卖衣服,做装修……为了这个家,他没少操心过。等孩子们飞出了家门,都有了家,他也老了,爬不动了。父亲一生爬过不少山,然而他终究没办法逃离自然规律,连屋后的太行山也爬得吃力。
而这些年来,我总在外,陪他的路多少有限。飞奔起来,他也赶不上我。他于是放手,我却失去了飞翔的翅膀。
这是我跟父亲单独待得最长的一段路,我们无话不讲,像极了多年的老朋友。没有了威严,也没有了距离。就这样谈着,一程又一程。我们有多久没在一起聊天了?似乎很久,又似乎不久。
我们父子有时太像这座山了,静默惯了,以至于以为这才是常态;我们也太像这山间的松树,总是互相注视,却不肯开口说话。我们错过了许多,许多。
下山快些,山间古木多了起来。有些古藤,缠绕着树根,绕成奇怪的形状。忆起《病梅馆记》来,也不知是人为的缘故还是自然如此,倒对树心生怜悯。攀着树藤上下山,有了依靠,却不知当初是不是本来面目。我替它们可惜,却也是自作多情罢了。
山涧清流,汩汩而来。捧喝几口,异常甘甜。常听有人来此提水,今日得见,果然不同凡响。
山下又有一座山亭,旁边放几张胶椅,供行人坐。怪石丛中,见一座茶室,上书“人间仙境”。我们进去转了转,心里石头落了地。过了座桥,见了人烟,还有一个游泳池。那边还要兴建一座水库。石椅还是新建的,油漆未干。山脚爽心悦目,真愿此生在此长住,不愿离开。
我们终究还是要跟太行山说再见。在石碑旁边,我特地跟它留了影。父亲落在我们后头,我们等他前来。
我们终于决定回家时,天色向晚,小路两旁的狗尾巴草疯长,引着我们向来路蔓延。我折起了一根芦苇,信手指向落日,身上披满了金黄的父亲,脚步似乎也轻快起来。
再拐个弯就到家了,我长舒了口气,居然像做了一个长梦。太行山上,有太多值得回忆的东西,我似乎遗失了什么,又在找寻什么,却半点也想不起来。
回想回时路,唐人有诗“空山松子落,幽人应未眠”,我便应景写下这首《登蕉岭太行山》:
性本爱登攀,林隐太行山。
空谷果子落,但闻人语喧。
长径松迎客,短亭风向南。
亲友相邀携,路曲何其难。
筑建逾一载,摩踵既五驴。
蕉岭此胜地,东山已百年。
诗发到了朋友圈,就见了父亲微笑的脸庞,尽管脸布满了沟壑,笑也似从中心向四周扩展开来,转了一圈好不容易才能汇集成形。他泡着家乡的单丛茶,粗糙的手如太行山石血管毕现。父亲于我当然是熟悉的,这时却显得陌生起来——目睹他日益苍老的面容,我不禁有些心有戚戚然,电光火石之间,突然想起了《愚公移山》中的老人来——他们的经历何其相似——两座山中就有一座太行,父亲早年像极了愚公,成天挖山不止,搬走了生活的“太行”,确是“愚公不愚”,而我则有些“智叟不智”了。
然岁月无情,他到底老了,我不觉已扛过父亲的“太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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