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宏聪 客家学人的谦谦君子
●杨宏海
2011年8月17日，吴宏聪教授走完他93年的人生旅途。记得我是在8月18日接到唁函，告知将于8月21日在广州银河园白云厅举行吴老的遗体告别仪式；我于8月19日从深圳赶到广州，直奔中山大学南校区。吴老简朴的住宅客厅里，挂着他那笑容可掬的遗照，我献上一束鲜花，点燃一支清香，呈上一本选有吴老给我三封信函的拙著《我与深圳文化》，表达作为客家后学对前辈恩师的崇敬缅怀之情。
吴老是蕉岭县三圳镇东坑尾村人，童年与少年都在秀美的客家山村度过，十几年的生活环境与求学经历，使他深深地打上了客家人的思想文化烙印。吴老的高风亮节，给我留下深刻印象。
扶植后学培育新人
1981年9月，我从嘉应师专中文系毕业后留校，旋即安排至华南师大中文系进修。家父杨冀岳先生（时任嘉应师专中文系主任）与吴老是好朋友，为此专门带我去中山大学拜访吴老。父亲告诉我，吴老是个“帅哥”，当年中山大学许多女生就是冲着他的风度才貌选修他的课。印象中初次见面的这位长者，果然是西装革履，风度翩翩，一头锃亮的黑发，轻声细语，讲着带蕉岭口音的普通话，态度极为和蔼，一点都没有名牌大学中文系主任的架子，令我这个同乡后辈如沐春风。他与家父叙旧之余，亲切地对我说，在高校深造有何事情，尽可向他提出，还特地向我引荐中大中文系的黄海章、楼栖、陈则光教授，鼓励我多向这些前辈学者请教学习。吴老的指点和引荐，果然令我在尔后做学问中受益匪浅。
1982年，全国黄遵宪研究学术研讨会在梅州召开，大会收到全国各地学者提交的论文30余篇，我撰写的论文《黄遵宪与民俗学》被推荐为大会发言。会后，前来开会的黄遵宪研究专家杨天石先生从30余篇论文中挑选出一篇，推荐给蔡尚思先生主编的《中国文化研究》专刊发表，就是拙文《黄遵宪与民俗学》。吴老知道这个消息，见面时给我热情鼓励，奖勉有加。
1984年，广东省社科联、省历史学会等单位与蕉岭县联合召开“纪念丘逢甲诞生120周年学术研讨会”，吴老是主要的组织者与策划者。由于当时国内对丘逢甲的研究起步较晚，资料分散，困难重重。对此，吴老一再强调说，“我们第一件事，首先要把论文写好”，他自己带头撰写论文，也力邀包括家乡高校在内的各地学者挖掘素材写论文。在家父的支持下，我承担了这一科研任务，到丘逢甲的家乡蕉岭做调查研究，住了20多天颇有收获。我将丘逢甲的诗论与丘逢甲的军事思想作为研究课题。关于诗论，吴老推荐黄海章教授作指导，而与丘逢甲军事思想相关的资料，如《台湾战争论》等，吴老则应我要求专门复印寄来，令我十分感动。
1984年12月16日，丘逢甲学术研究会隆重举行。会后，吴老等人从与会提交的41篇论文中选定21篇，题名《丘逢甲研究》由广东人民出版社出版。这是中国大陆第一部系统全面研究丘逢甲的论文集，引起海峡两岸各界高度关注。拙文《评丘逢甲的诗论》入选其中，而由我与家父合作的《丘逢甲军事思想初探》，则由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对台湾广播节目选中。
吴老在中山大学当中文系主任长达20年，进退自如，颇得人心。他尊重同行，栽培后学，对于来自家乡的后辈，也是热心扶掖。1985年，我在联系调动工作时，吴老则热心向深圳市文化局叶于林局长推荐，一片热诚，感人至深。诚如吴老另一位学生，著名文艺评论家黄树森先生所说，吴老终生给他最深印象就是“扶持后学、培育新人”。
崇文重教情系桑梓
在客家人的家训中，讲礼节，重伦理，好学问，尚教育，敦亲族，敬祖先，隆师道等等，是客家人精神文化的精华，也反映了吴老一生为人处世的世道观念和行为准则。吴老的长子吴行赐先生曾撰文回忆吴老的乡土情结与人文情怀，读来令人尤为亲切。
客家有句谚语：“宁卖祖宗田，不忘祖宗言。”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生长在非客家地区的客家新生代已少有能讲祖宗之言了。2010年，吴行赐之女吴嘉星，在香港电视台宣传梅州客家风光的旅游节目中任主持人，当她以标准的客家话自报“我系客家人”做开场白时，吴老惊讶地问儿子“嘉星何时学会讲客家话？”，当吴行赐告知是他教孙女“临阵磨枪”的，吴老听了哈哈大笑，甚为高兴。
客家人讲究“慎终追远”，信仰祖先崇拜，吴老也奉行这一信条。晚年吴老行动不便，仍情系桑梓，常嘱儿子常回到蕉岭寻根问祖，拜祭先人。2004年，吴行赐回乡祭拜祖墓。回穗后，拿出照片向父亲汇报寻根之行，其中一张照片是吴行赐身着西装，备三牲果品，虔诚地向祖先陵墓行跪拜之礼。吴老用放大镜仔细端详着说：“这样做，好！”2006年，吴行赐又带领未返过祖籍地的亲人与女儿回乡寻根。吴老大加赞扬说：“你这次立了大功了！”，吴行赐由此深感“让子孙不忘自己是客家人，别忘了祖根，这便是父亲心中的期许。”
尊师重道，是吴老一生的行为准则。他在《学术自传：八十自述》中，表达了对陈寅恪、闻一多、王力诸位老师的尊重敬仰之情。每逢春节，都要安排时间给师友登门拜年。2000年，吴老到北大出席学术研讨会。会后，专门带着儿子吴行赐与孙女同去拜见王师母夏蔚霞女士。到了王力先生家里，吴老率儿孙先向王力先生遗像行三鞠躬礼，再恭敬地问候师母，扶着师母老人家，拍一张祖孙三代与师母的合影，记录下这凝聚着深厚师生情谊的瞬间。
吴老的小学、中学大都在家乡蕉岭度过，母校的启蒙教育使他一生受用，因而心存感恩。他曾写了一篇《校庆忆旧》，回忆上世纪20至30年代，在蕉岭县牖民学校求学的经历与感受，忆及“母校优良的校风与学风”的种种细节。全文抒发了感恩母校真挚的情感。
1994年，吴老得知蕉岭县教育局拟对牖民学校的危房作拆检，念及地方财力不足，亲自去找省教育厅许任之厅长，陈述支援山区教育的理由，遂得到省教育厅拨款3万元补助建校舍。随后几年，吴老频频写信给香港叔公吴炳连、印尼妹妹吴宏燕以及台湾校友等，发动亲友捐资助学，共集资人民币135万元，建造了郁青堂、炳兰教学楼、德良楼和校友楼，使学校的教学环境与办学条件大为改善。
在蕉岭吴氏宗族里，吴老辈分不算高，但年龄居长，被乡亲们称为“聪哥”。在处理祖居地等公共事务问题，如修祖宗祠堂、修桥筑路等等，他都出钱（带头捐款）、出力（写信发动）、出言（沟通协调），颇具风范。因而乡亲们都十分信任他，说海外捐款交由“聪哥”收转最为可靠。由蕉岭到东岭、铁西几个村，千百年来，一直没有公路，靠脚板爬山越岭，肩挑步行。迄至1996年，吴老家乡东岭村15公里长宽6米的水泥硬底化的“蕉东台公路”建成，并在蕉岭路口特地筑起一个山头，乡亲们一致邀请热心家乡建设的吴老为山门撰写对联，吴老欣然命笔，其联曰：“赤子系深情，蕉东树吐千年绿；松岗开大路，岭上云铺万里金。”
讲究礼仪知足常乐
讲究礼仪、知足常乐是吴老的处世哲学。客家俗语云：“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吴老一生待人接物，都极看重以礼待人，相互尊重。只要学生或亲朋来探望过，他不管如何一定要回访，分外重视礼尚往来。哪一位学生、好友送了什么手信，他总是要叮嘱家人或保姆马上准备一份回礼，还定下一个“吴氏家规”，即回礼价值要大于送礼价值。有时，保姆都犯嘀咕：“爷爷，你这份回礼比客人送礼要重得多呢！”吴老则轻声解释：“人家来探望我，很有心，礼尚往来嘛！”每逢过春节或中秋节，吴老都会到中大校园探望一些老领导和中文系老师。这时候，其表妹或保姆便提着大包小袋，尾随而行。
大约是1987年秋天，家父来深圳小住，适逢吴老来深圳度假，他偕同夫人黄慕兰老师与儿子吴行赐，专程来我家探视。因此前我们去过他家，此次也算是“回访”吧。记得当时天气尚热，吴老一行吭哧吭哧爬上五楼，也是拎着大包小袋的手信，令我们既感动又不安。家父见老友光临，分外高兴，相谈甚欢。临行前大家还登上顶楼天台，两家人合影留念，记载了一段诚挚的乡情与友谊。
吴老讲究礼仪，还充分体现在他对衣着的讲究。客家俗语云：“出门衣官样”，意即出门时一定要讲究衣着，像当官的人那样穿着体面。吴老爱美，尤其喜爱穿西装，平素总是衣冠楚楚，一丝不苟。在认识他的朋友心目中，笔挺的西装，考究的领带，和蔼的话语，彬彬有礼的举止，他永远是一个翩翩君子的形象。在客家学人之中，温润如玉、玉树临风的吴老，真是一道亮丽的风景。
“宽容潇洒仁且智，知足常乐寿而康”，这是友人赠给吴老并挂在他客厅的一副对联，实际上也是吴老为人立世的高度概括。他曾透露自己的养生之道，知足常乐、对人宽容，加上每天散步一个小时以上。他认为“人总是要走完自己的一生，80岁是走，100岁也是走，这是自然规律，谁也违反不了。只要活得豁达，活得快乐，活得健康就好。”
蕉岭文化局原局长汤国云先生在《情垂后学、德继先芬》一文中写道：“吴教授是一个平凡的大师，他那君子风范和重情重谊的真情，感人至深。”是啊！吴宏聪教授，这位客家学人中的谦谦君子，这位毕生崇文重教、静心育才、桃李满门的老教授走了，但他那君子风范与人格魅力，却长留在天地之间，让我们永远怀念。
（一）
附：吴宏聪致杨宏海信函（三通）
宏海同志：
昨奉惠书，诸情敬悉。
我对丘逢甲毫无研究，只能敲敲边鼓。省里的“丘研筹备会”由省委宣传部直接抓，迄今尚未开会。可能是省一级机构调整，新旧交接，腾不出手。
大作已拜读，黄婉秋风格很高，不向钱看，舆论颇有好评。香港、新加坡对她的评价都很高，报纸上不时有消息，实在难得，想不到她是梅县人。
梅县专区文化教育比较落后，嘉应师专不仅负责培养人才，学术上的担子也得由贵校来挑。值得高兴的是嘉应师专人才济济，必可后来居上。江苏和山东的师专都办得很出色，不比大学差，相信咱们的师专也会越来越好。
《台湾战争论》已复印，遵嘱寄上，请查收。
此复并致
敬礼顺候令尊杨老师好
吴宏聪
1983年10月20日
（二）
宏海同志：
惠书及师专学报均已收到。近来事忙，迟复至歉。
令尊为筹办嘉应大学，多次来穗，外出联系，功不可没。其梅地处山区，经济落后，华侨经济实力亦不雄厚，可谓先天不足，后天失调。经过几年努力，今年开始招生，可喜可贺。我能力有限，才疏学浅，在系打杂二十多年，去年调整领导班子后，不再担任行政职务，也想打点“小算盘”，趁这几年精力勉强可以支持时，做一点私人的事，今明两年均是大忙季节。季镇淮曾有打油诗见赠，头两句是“同甩乌纱帽，俱作自由人”，后两句是“老来操旧业，光景在前程”。前三句均切合实际，最后一句用在我身上，就“离题”了。
……
好了，信写到这里……并祝令尊好。
吴宏聪
1985年8月2日
（三）
宏海同志：
承惠赠大作《深圳民间歌谣》一册，十分感谢。我拜读了您和苏伟光同志合写的代前言，对深圳民谣的性质和特点作了全面而精辟的论述，很有启发。《去年发誓不养狗》那一首非常精彩，该是民谣中的上品。
我前后到过五次深圳，每次都感到深圳在变，再过十年，深圳必将在广东崛起，充分发挥开放改革窗口的作用，我同意您的观点：深圳民谣无疑将是深圳民间文艺百花园中最具风采的一朵奇葩。
我有一位华裔外籍学者朋友，在美国讲授中国民谣，曾托我代为收集有关资料。《深圳民间歌谣》内容丰富，我想寄一本给他。但目前广东书肆未见出售，你送给我的又落了款，可以另寄一本给我吗？
……
我身体尚好，下学年可能仍继续返聘，但老牛破车，做不了什么事啦。
专此顺致
敬礼并请代候 苏伟光同志
吴宏聪
1992年7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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