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双手 □张敬
入冬后的寒冷,把母亲曾患静脉曲张炎的双手冻伤,我抚摸着八旬有六的老母亲有点微烂且长满斑记、呈现松树壳般的褶皱而依然温暖的双手,心痛的思绪似一股高压电流般刺激着我。在母亲过往许多次喃喃细语的回忆里,我和她一起返回那曾经的沧桑岁月之中。
1956年农历四月二十六日的早晨,岭南一山村的小路上,快步行走着一位身高1.65米、卷起袖子、赤脚的少妇。她右肩挽着一个红十字标志的接生箱,风尘仆仆到锦江村坝角里的一孕妇家接生。守候两个昼夜后,孕妇难产,乡亲们便用担架把她抬出山沟,到20公里外的安流医院抢救。母子转危为安后,接生员那沾满汗水的脸庞才露出笑容。她接着徒步40华里回到山村的家中,当晚12时,在简陋的土墙房里顺产生下一个6斤重的婴儿。她就是我的母亲。后来每逢母亲说起这个难忘的经历,都自豪地对我说,当晚她生下的婴儿就是你这个臭小子(我是农历四月二十九日凌晨出生)。当年才几岁的我,虽还听不懂母亲的话,但记住了母亲生我时的经历。
母亲原先没有读过书。1955年冬天,22岁的母亲受乡政府指派,在当时的五华县周江区政府临时所在地雷公塘(地名)参加了两个月的农村接生员培训学习。她以优秀学员身份结业,也记住了周日新医生的教诲:当农村接生婆就要有一颗善良的爱心,脚要勤,手要勤,嘴要勤,胆要大,心要细。就这样,接生员竟成了母亲一辈子的半脱产职业。她承担三河小乡(现叫村委会)5个自然村妇幼知识宣传、孕妇产前检查及接生、幼儿疫苗接种等工作。
不论是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还是后来的计划生育时期,母亲都以仁慈之心,热爱每一个生命。55年来,在三河范围内,她在每家吃过饭,为每户接过生。当年经母亲之手接生的婴儿,现在不少已经成为爷爷奶奶、外婆外公。在五、六、七十年代,她曾经一天连续接生3个婴儿,二胎也时常出现。她还创造了当地乡村接生员55载零事故的记录,因此在全县颇有名气。在当时的周江、梅林、安流、龙村等公社(现为镇),都有村民慕名请母亲为孕妇进行产前检查或前去接生。1977年冬的一天,母亲到增洞村李涛军(化名)家为其妻子临产守候,那位孕妇产前阵痛时间非常长,待产至第二天婴儿出生还阵痛不止。因胎儿大、羊水多,婴儿产下时,脐带缠颈,全身发紫,嘴喉啖液梗塞而窒息。母亲非常冷静,马上把脐带剪断绕开,迅速把窒息的婴儿双脚上提,让其头部朝下,接着在婴儿双脚底部轻触拍打几下。又让婴儿平卧,用嘴把婴儿嘴喉中梗塞的啖液吸出来,并在其胸腹轻微按摩,这样折腾了近30分钟,婴儿才呱呱大哭,转危为安。看见从死亡线上被抢救回来、周身渐转红色、呼吸均匀的婴儿,李涛军夫妇及亲人热泪盈眶,紧紧抓住母亲仍沾满污物的双手,感恩不尽。而这时候,母亲两个昼夜悬着的心才终于放下。时间过得很快,2000年春的一天,李涛军开摩托车又来我家,请快70岁的老母亲为其儿媳妇接生。见其满脸诚意和执着,母亲二话不说,带上接生箱去他家中,第二天顺利为李涛军儿媳妇接生。虽然年迈但身体健壮的母亲,望着经自己双手接生而到人间后的爷爷、儿子、孙子三代人同聚一室,脸上都挂满幸福祥和的笑容,她的心里荡漾起一股满足而兴奋的暖流——— 还有什么比这样的场面更让人欣慰、快乐,更有价值的呢?正是因为母亲技术过硬、待人热诚,在我们偏僻的农村,很多像李涛军一样的村民,都非常敬仰母亲。
母亲在其50多年的接生员生涯里,接生箱内必备木探筒、扩宫器、剪刀、血管钳、消毒盘、白布包、助产裤、止血消炎药、棉签等职业工具。她用一把木探筒(探诊器)靠听、闻、问、测、摸就总结出如下经验:以听胎心音能辨胎儿是男是女、是否健康、摸按胎位是否正常,准确研判孕妇下产时是难产还是顺产,及准确的预产期。上世纪七十年代初,作为残疾人的胡东村胡芳厨 (化名),在生第三个孩子时,因当年四月闹荒饥,穷得无米无油,造成营养不良。家中也很贫困的母亲,从自己家中仅够支撑一个月的粮食中拿出15斤米、1斤半猪油等悄悄送给产妇,帮其度过困难。30年后的那个春节,胡芳厨当年出生的儿子,专门带厚礼到我家感谢母亲当年救助其家的恩情。
作为半脱产、半参加生产劳动的母亲,时常在田垄、山岭上劳动,随身带着接生箱,有备出诊。而每天早、中、晚走访孕妇家庭,是最好的时间。而每位婴儿的接生收费非常少:五、六十年代收5角,七十年代收8角,八十年代最先收1.5元,逐步提高,最高收15元,九十年代收30元,2000年后收200元。有好多生活困难户,母亲看到他们生活不容易,连接生费都没有收取。2000年前后,母亲为村里培养了两名接生员,传承着乡村接生婆的角色。71岁那年,母亲在儿孙们的力劝下,正式退休。2013年,母亲享受乡村老接生员每月900元退休金的待遇,她把第一个月退休金全部捐给村里修路道。
几十年过去,母亲也逐渐老去,她的双手已经很粗糙,但那是她一辈子对社会无私奉献的见证,也是她爱心洒向人间的见证。触摸着母亲的双手,我不再伤感。她用那双经历过岁月沧桑的手告诉了我们后辈很多、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