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坟睇作厝”所想到的 地名映射崇雅弃俗的文化心理
吴构松
有朋友从马来西亚自助游回来，讲了一件趣事：他们数人结伴玩了一个叫甘孟山庄的旅游区后，想去云顶山庄，当地华侨说，那是赌场，去不得。路上又见“富贵山庄”的路牌，问好玩不，带路的人急了：那是墓地！众人愕然之时，一兄台冒出一句话，笑翻一车人：“真是坟睇作厝！”
朋友介绍，在马来，称墓地为“山庄”的不止一处，把度假区叫做“山庄”的也非个别，实在混乱。我跟朋友说，“坟睇作厝”的情况，我们国内也有。现如今，不少旅游度假区叫“山庄”，好多楼盘叫“山庄”，上海有一个很出名的墓地也叫“山庄”。所以，见到“山庄”，是坟是厝，需要精准鉴别啊。
这段笑话，涉及地名中的民俗、文化心理问题。中国传统土葬多选取山地，山上山下，阴阳区隔，山常与阴宅关联。在我的老家，把出殡叫“出山”，还有人委婉地把死者埋于山上说成去看守山林。所以，用“山庄”命名墓地是有道理的。只是，近二十来年，中国房地产发展迅猛，一大批叫“山庄”的楼盘应运而生。楼盘用“山庄”命名，迎合了购房者崇尚自然、安静、清幽的心理。
既然命名聚居地与心理有关，那么只要习惯就好。北京是六朝古都，历代王公贵族死后就埋在郊外的墓地，守墓人世代繁衍而成的聚落就以坟主身份命名。由于墓主尊贵，历史久远，周遭的居民即便不是守墓人后代也已然十分习惯。现存以“坟”为名的地名还特别多，据说仅仅称作“公主坟”的就达数十个，还有什么八王坟、索家坟、铁狮子坟，等等。
当然，也有不习惯的。著名的中关村以前是埋太监的坟地，因太监一名“中官”，所以坟地就称“中官坟”。后来这里要建中国科学院，大家觉得此地名不好，改为“中关村”。去年闹新冠疫情的新发地市场，“新发地”就是从“新坟地”改来的。
应该说，命名聚落地名的主流还是追求美好吉祥的。饶平置县于明成化十三年(1477)。此前南宋龙图阁学士王十朋曾游历至此，夜宿双流寺，闻鼓角声，起视四方。见山川奇秀，说此处将来必为城邑，遂题碑记：“天下大乱，此处无忧；天下饥荒，此处半收。”置县时以此寓意取县名“饶平”，寄寓“饶永不瘠，平永不乱”的美意。饶平新圩有鹤山，明代郑氏在东边建鹤山楼，取“鹤鸣岐山”之美意给村起名为岐山。这些地方运用典故、诗句起名，意涵丰富、美好。
祈求和睦共处，是不少异姓聚居的地名的突出内涵。磷溪镇郭厝沟、谢厝、上深河三个自然村，取“有福才能聚居”之意构成福聚行政村。明末，三饶邱、巫、罗、黄、毛五姓先民来到今浮滨地域创村，取意五姓即五福，起村名“五祉”，古雅脱俗，令后世子孙自豪、追怀。上世纪五十年代，多姓聚居的汫洲乡析分为六个部分，取名曰：汫东、汫西、汫南、汫北、汫和、汫平，不难看出命名者寄望东西南北和平共处的良苦用心。
地名反映特定年代人们的价值取向和追求。汕头市的维新路、民权路、博爱路地名带着民国时期的清晰印记。新中国建立后三十年间，各地一批激情澎湃的新地名闪亮登场，如红光、烈火、燎原、前进、创新、光明、东风、东方、红锋、先锋、群力、东升、万山红，等等。
有一些地方为追求美好意象而变更地名。改名主要手法是改动用字，多数寻求语音不变或接近。潮州城原有宰杀牛羊的治（音台，宰杀之意）牛巷、治羊巷，分别改成宰辅巷、载阳巷，堆放垃圾的地（音倒3）粪巷更名为图奋巷，从低俗、粗鄙的地名，变成典雅、含蓄、昂扬的嘉名。饶平黄冈现在的霞西、霞东、霞中属同一个自然村，叫做“下寮”，繁衍极快，早就称雄一方。相形之下，原村名实在有违和感，后来改成谐音的“霞绕”，面貌大变，美感爆棚。类似例子数不胜数：澄海田寮村改成龙田村，寓意“见龙在田”；高堂由“沟塘”改成，饶平新圩镇长彬村原名“塘边”；钱东的仙富饶原来是“新妇寮”；潮安沙溪把“高下”改为“高厦”；湘桥把“下寺”改为“厦寺”（“厦”读“哑6”，不读作“夏”）；海山镇的沟郁，大胆用海山岛古代雅称“蓬莱”做村名，满满的自信和自我赞美。
由土及雅的改名，最常见的要数将“尾”改为“美”，整个潮汕不下百例，改出潮汕一片“美”景——阳美、沟美、水美、长美、湖美、陇美、埔美、溪美、田美、乌美、土美、港美、和美洪、彬美、康美（坑尾）、美岱（尾埭）、仙美（山尾寮）、诸美（土尾）、淇美（旗尾）、广美（港尾）、厦里美（下底尾），等等。这么多带“美”的地名，也是一道文化风景。
忽然想起汕尾“砍尾”不成的往事。贵为地级市的汕尾，为“尾”字苦恼，前些年急欲改之，据说由于行政区级别太高，改名门槛也高，徒叹奈何。说句闲话，汕尾在改名的事情上真的有些后知后觉。假如早在“汕尾”还是村级或镇级的时候改成“汕美村”“汕美镇”，今天就顺理成章叫做“汕美市”了。
话说回来，改名不宜冲动，还须审慎评估利弊。饶平新圩的“狮山村”，因近狮山得名，但居民嫌“狮”字难写，改叫“西山”。高堂的“柿林村”因盛产柿子得名，也因“柿”字难写而改名“西林”。新塘的“霞坝”也因同样的缘故成了“下坝”。揭西的河婆，得名于一位善良的卖擂茶的何姓婆婆。不知何故，后来把婆婆的姓改掉了。我担心的是，一同被抹掉的还有感恩、向善的价值导向。这些改名，去雅就俗，丢了故事，亏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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