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罗宗强先生
《罗宗强文集》(共11册)
罗宗强著
中华书局2019年7月
●李瑄
编者按:著名学者、中国文学思想史学科的开创者罗宗强先生生于1931年,系广东揭阳人。先生数十年致力于中国文学思想史、中国古代士人心态研究,成就斐然。曾获首届中国高校人文社会科学研究优秀成果一等奖,第二届思勉原创奖。他的一系列著作,代表了他所在研究领域内丰厚的成果,其严谨之治学态度、科学之研究方法、深刻之理论内涵,为后学提供了十分重要的借鉴。2019年9月,中华书局出版了共11册的《罗宗强文集》,收录了他的《魏晋南北朝文学思想史》《隋唐五代文学思想史》《明代文学思想史》《玄学与魏晋士人心态》《明代后期士人心态》《读文心雕龙手记》《李杜论略》《唐诗小史》等专著,并根据罗先生开列的目录,将其历年发表的重要学术论文、序跋、讲演稿等整理成《因缘居别集》出版。罗宗强先生已于2020年4月底去世。本报特邀其学生、四川大学教授李瑄撰文纪念。
我是被先生的著作带进门的。无意间读了《玄学与魏晋士人心态》,没想到天下竟然有这样的学问。《世说新语》里头那些浪漫的名士们落入凡间,他们的无奈与困顿、恐惧与悲哀,都变得那么丰富深沉。他们的形象不再单纯地潇洒风流,他们在世间的苦痛却更加动人。书中用学术语言传达的人生况味,比文学作品还要令人着迷。
这着迷把我带到南开,幸运地跟随先生念书。慢慢地从《四书》、老庄这些基本典籍读起,两周去先生家里一次面谈读书心得。博士生前两年真可以说是云淡风轻,泡图书馆、上课、谈天,平静的愉快的读书生活。虽然有同学私下传说过罗先生的严厉,实际却并没有多大压力。他的语气总是温和的,广东口音的普通话偶尔会有一两个词听不确切,但他讲得慢,即使激动的时候,语速也不会加快,声音也不会提高。只是把头侧一侧,眼睛睁大一下,之后再微微地眯一眯,露出微笑,显出一边说话一边仔细思考的样子。他老说“文学思想史是文史哲不分家的学问”,我最初的痴迷渐渐就落了地,大概明白不读到头发白,是没指望写出《玄学与魏晋士人心态》那样的书了。
到了第三年十月,文学院请先生做了一次讲座,在校东门旁边的礼堂举行,讲题是“明代后期吴中士风的一个侧面”。那时先生着手明代文学思想史研究已经超过十年,但明代文献存世量极其巨大,他一部部地读下来,一直没有动笔撰写。他平常说:“比起魏晋,明代后期的士风与士人心态多元化了,复杂得多。”我就很希望能听他具体谈谈。这次完整地一讲一个多小时,真是难得的机会。讲座爆满,连过道里都站满了同学。讲的对象大家并不陌生,当时周星驰电影正流行,《唐伯虎点秋香》里那个无厘头唐寅在大学校园也算深入人心。来的人可能多多少少带着点別趣,想听听老先生怎么阐释才子的狂放风流。大屏幕上投影出唐寅的诗,会心的笑声多次响起。可当先生顺着这些诗把科举边缘人的挫折徘徊剖析开来,挤满数百人的会场变得非常安静。焦点转到这群人身上折射的历史走向。他们处在文化环境转折的时代,功业不朽的传统召唤不能忘怀,却只得在新兴的市民社会里容身;他们快意过,却不免走向放纵和自我消磨。年轻学子憧憬好奇的风流人生,慢慢在中心与边缘、仕途与俗世、传统与时尚、学术与性情等诸多因素的辨别对照中展开,最终汇聚为一代人真切的取舍哀乐。先生的叙述是平静的,没有妙语连珠,也不抑扬顿挫,但他的声音里充满理解之同情,使礼堂里的灯光也更加柔和,似乎染上了人性的光辉。
那天晚上还有个意外的“尾声”。讲座结束,已经晚上九点多了,我理应送先生回家。可那时他虽年逾七秩,却仍每天工作到深夜;在校园里办事还骑着自行车来去匆匆。他腰板挺直地跨上车,以无可争辩的语气叫我不必送。我只好落在二三十米之后随行。他骑得飞快,然而,快到家的时候,突然连人带车摔倒了。我吓坏了,赶紧上前。他慢慢站起来,说“没事没事”。第二天打电话,仍然说“没事没事”,还开玩笑说:“我还挺经摔的吧!”老先生的小小得意叫人听了真不知该安心还是惭愧。后来想起此事我总不免内疚,那句玩笑话中体贴的心意却始终温暖。
毕业找工作的时候,愉快的读书生活显现出弊病。我只有一篇论文发表,恐怕没单位看得上。于是先生留了心,居然在推荐信的结尾特意写道:“发表的论文较少,这是因为我在她入学时就要他们认真做学问,不急于写文章的缘故。”这样细心的爱护,我是何其幸运!工作找到了,“不急于写文章”的调子也从此定下来了。先生平常除了学问很少说别的,可他的热诚温厚,总是在多年日复一日的书斋生涯中令我沉静安定。现在我自己也带了研究生,看到他们为发文章的压力而焦虑时,也会说“不要急”。这并非不知道他们被潮流裹挟的惶惑,但如果因此失去“青灯摊书的快乐”,又何必非要选择注定寂寞的读书为生?
先生八十以后目力衰退,不能再继续高强度的工作了。回南开看望他的时候,他就越来越爱回忆过去的事情。他说起在海南工作的时候遇到洪水,屋子的四面墙壁不保,就把行李打成个布包挂在房梁上以免被冲走。又说起在赣南的山区里遇到野兽,黑夜里野兽的眼睛发出绿色的光,却没有伤人。这些事情发生时都应该惊心动魄吧,先生说着却好像轻松有趣的故事。而他讲起来最动容的,是和家人、师友、弟子之间的情谊。讲到小时候顽皮,姐姐手举一根稻草,在后面追着嚷“我要打你,我要打你”的时候,自己早笑得合不拢嘴。讲到母亲为他准备行李,带上一切爱吃的东西时,他说:“最近老是想起我妈妈,我妈妈真好啊。”真好像回到了赤子之时。
其实,先生的赤子之心何曾稍减呢?他虽然已经因中国文学思想史的研究为学界宗仰,但读到海子的诗,感到“无比真诚的极大震撼力”,就丝毫没顾及专业藩篱开始研究海子。他最爱李义山的“一春梦雨常飘瓦”诗句,晚年重拾画笔就以此写意,画过两只半梦半醒随着柳枝飘荡的小鸟。那相互依偎的温柔神情,真不知梦里飞扬的春雨春花给了它们多少幻想。而那些不为躯壳所限的幻想,沉醉在玄学里手挥五弦的魏晋士人是否也曾有过?
有情众生纷纷纭纭,帝王将相如走马灯。文明留下的巨大古墓、精密机器多被夸耀珍视,人类对宇宙万物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之情却往往淹没不见。先生曾将它们抹去灰尘示于世人,让多少人感动,多少人眷念。如今先生虽离开尘世,而此情千古不磨,总如当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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