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歌舞·水浒戏
■田东江
潮汕地区流行一种叫做“英歌舞”的集体舞蹈，我还没有在现场见识过。单是耳闻，也还是不久之前的事情。然而，2006年5月国务院公布的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民间舞蹈”大项里，英歌舞已赫然在列：“英歌广东省揭阳市、汕头市（普宁英歌、潮阳英歌）。”这要怪自家视野实在偏狭了。
看了若干段视频和若干篇报道，对英歌舞算是有个大致了解：昔日水浒戏的一种。水浒戏，就是关于梁山好汉的故事。以陆丰甲子镇的英歌舞而言，先以时迁领头引队，头插金花、红绸武冠，手舞银蛇，往前开路，然后由李逵带领三十六人排成两排紧跟而上……
浏览所见，张岱《陶庵梦忆》“及时雨”条所云其“里中扮《水浒》”一事，与英歌舞颇有相类之处。张岱是绍兴人，写的是他家乡的风俗，这么说的：“壬申七月，村村祷雨，日日扮潮神海鬼，争唾之。”而他们那里是扮《水浒》里的人物，扮之前先海选角色，“分头四出，寻黑矮汉，寻梢长大汉，寻头陀，寻胖大和尚，寻茁壮妇人，寻姣长妇人，寻青面，寻歪头，寻赤须，寻美髯，寻黑大汉，寻赤脸长须，大索城中。无则之郭、之村、之山僻、之邻府州县，用重价聘之，得三十六人”。集齐之后，“梁山泊好汉，个个呵活，臻臻至至，人马称娖而行，观者兜截遮拦，直欲看杀卫玠”。看杀卫玠，是借用西晋美男子卫玠因风采夺人而被处处围观这个典故，来形容人们观看“扮《水浒》”的热闹非凡了。
对《水浒》有一定了解的人，都会对张岱所列举的有那些特征的人物是谁知道个八九不离十。比如黑矮汉，宋江无疑。头陀、胖大和尚，武松、鲁智深无疑。茁壮夫人、姣长妇人，顾大嫂、扈三娘无疑，她们出场时的判词分别有“眉麤眼大，胖面肥腰”和“天然美貌海棠花”嘛。至于青面，自然是杨志；美髯，自然是朱仝；黑大汉，自然是李逵；赤脸长须，该是关胜。如此等等。看起来，绍兴彼时相当重视形似，求的是一望而知。为此他们不惜工本，城里找不到就去城外找，去乡村甚至去人家的地盘上去找，一定要找到才肯罢休。人齐了如何表演？可惜张岱没有多着一笔，甲子镇的英歌舞或可补缺。综合视频和文字报道，就是参与者全身武侠装扮，头戴红帽，加插雉尾过龙武冠，着红裤，打五彩脚绞，穿上带小铃草鞋，走动起来发出节奏铃声，身携古代类似兵器，手舞双棍，旋转过肩和小铃鼓，一上一下，伴随鼓点的节奏同时起落。其中前24人，画上不同花脸，手握双木棍，后12人武生面谱，手提小铃冬鼓……
梁山好汉的故事，在施耐庵之前，元杂剧中便多有呈现，《梁山泊李逵负荆》《黑旋风双献功》《同乐院燕青博鱼》《鲁智深喜赏黄花峪》《争报恩三虎下山》，等等。或者说，正因为有了民间水浒戏的这些基础，才能有施耐庵的妙笔生花吧。《啸亭续录》云，乾隆皇帝的时候，“以海内升平，命张文敏制诸院本进呈，以备乐部演习，凡各节令皆奏演”。题材方面，就有“宋政和间梁山诸盗及宋、金交兵，徽、钦北狩诸事，谓之《忠义璇图》”，意味着水浒戏还进过庙堂。后来在禁止“演淫盗诸戏”中，水浒戏亦在其列，有人认为：“今登场演《水浒》，但见盗贼之纵横得志，而不见盗贼之骈首受戮，岂不长凶悍之气，而开贼杀之机乎？”徐时栋《烟屿楼笔记》亦云：“一切如《水浒传》《说唐》《反唐》诸演义，并禁绝之，已习者不得复演，未习者不许复学。”在他看来，对游手无赖之徒，“日日以忠孝节义之事，浸润于其心肝肺腑中，虽甚凶恶横暴，必有一点天良尚未澌灭者，每日使之歌泣感动，潜移默化于不自知，较之家置一喙，日挞其人，其功效相去无万数也”。当然了，也要切忌入戏过深，对号入座。王士禛《香祖笔记》讲了一件事，是他侄子亲眼所见。说兖州阳谷县西北“有大族潘吴二氏，自言是西门嫡室吴氏、妾潘氏之族”，那是自认跟吴月娘、潘金莲沾亲带故了。“一日，社会登台演剧，吴之族，使演《水浒记》，潘族谓辱其姑”，结果“聚众大哄，互控于县”，县令大笑之余，“各扑一二人，荷枷通衢”，来了个游街示众。
有意思的是，甲子镇的英歌舞以时迁领头，而在施耐庵笔下的一百单八将中，时迁排名只倒数第二。按马幼垣先生的观点，时迁应当列席天星组的中层才对。的确，没有时迁盗甲，逼徐宁上山，梁山可能破不了呼延灼的连环马；没有时迁火烧翠云楼、摸清曾头市的底细，梁山可能也没那么容易拿下大名府、曾头市。对梁山立下了特殊功勋的时迁，为何遭到这般待遇，迄今不曾见到有说服力的观点。《水浒》明显薄之而英歌舞明显厚之，假以时日，要了解一下甲子镇这般用意的出发点了。同时，英歌舞是潮汕地区每年春节迎新的重要文化活动之一，功能何在？在绍兴那里，有人曾问张岱：“《水浒》与祷雨有何义味？近余山盗起，迎盗何为耶？”张岱“俯首思之，果诞而无谓”，勉强给了理由：队伍里的六块大牌子上不是写着嘛，两块“奉旨招安”，一块“风调雨顺”，一块“盗息民安”，还有两块大书“及时雨”。对英歌舞的功能，只有通过田野调查才能得出结论吧。
作者系南方日报高级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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