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译并非巴金写作的“余事” 写在《巴金译文集》边上

深圳特区报 2019-03-23 07:37

辛勤笔耕的巴金先生

《巴金译文集》草鹭文化·浙江文艺出版社2019年1月版

■ 周立民

唐弢先生在他那本很有名的《晦庵书话》中曾两次谈到巴金的译作。一次是说巴金翻译的高尔基早期短篇集《草原故事》有四种版本,他认为,论译笔,后出的文化生活出版社版“最佳”,“因为这末一次重印,经过了大大的修改,译文和前三种差得很多”。巴金是从英文转译的,唐弢曾就其中一篇对照过其他人的译文,他认为,巴金的译文“有几处比从俄文译过来的还好,更接近于高尔基的原意”。(《草原故事》,《晦庵书话》第461页,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0年9月版)其实,《草原故事》(后改名《草原集》)不止四个版本,在这之后,巴金还是根据俄文重译和改译了该书。多个版本,反复翻译,能够看出巴金对这些小说的偏爱。唐弢在另外一则书话里,则说“屡印屡改”简直就是巴金翻译的特点:

巴金对自己译作极认真,又诚恳地向读者负责,所以重版一次,即思修改一次,作家中对自己译作屡印屡改者,当推此公为第一名。我酷爱这种态度,又喜欢研究研究他怎么个改法,所以他重印一次,我即再买一本,大掏腰包,此则不能不向老朋友郑重抗议者。(《过客之花》,《晦庵书话》第466页)

这是知人之论,从中能够看出巴金对于译作的严谨态度,甚至,不是态度,而是显示了译作在他心中的地位。的确,几乎在他开始创作的同时,他的翻译生涯也开启了。这套译文集中所收迦尓洵的《红花集》中《信号》一篇就是他最早的翻译作品之一。他自己说过:“我写作只是为了战斗,当初我向一切腐朽、落后的东西进攻,跟封建、专制、压迫、迷信战斗,我需要使用各式各样的武器,也可以向更多的武术教师学习。我用自己的武器,也用拣来的别人的武器战斗了一生。”他强调:“不用说,我的努力始终达不到原著的高度和深度,我只希望把别人的作品变成我的武器。”(《〈巴金译文选集〉序》,《巴金全集》第17卷第298、第299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年版)由此可见,巴金把译文作为“武器”,自己的创作之外,还用了别人的,也就是他把这些译文的作用和价值已经等同于自己的创作了。作为“盗火者”,他的前辈周氏兄弟也是这么对待译文的,巴金与之一脉相承。

巴金翻译的作品与他的思想情感是相通的,很多时候是从“信仰”的角度选择作品的,我甚至还认为,巴金有时候还借译作传达了自己的情感和信念,这是他的另外一种形式的作品,这也是他翻译活动的很重要的一个特色。他自己曾经说过,自己喜欢读一些别人不肯读或不愿意读的书,他的翻译也是这样,既有大众熟悉的屠格涅夫、高尔基这样的大家,也有柏克曼、尤里·巴基、赫尔岑、廖·抗夫等,别人不大会特别关注的作家。这是巴金特别的视角,也是今天看来他的译作具有特殊价值的地方。对于这些,我念大学时写过一篇不成熟的小文《解读巴金思想世界的另一个视角——从巴金的译文看他的思想发展》(收《另一个巴金》,大象出版社2002年3月版)探讨过,十年前,在一篇《巴金与俄罗斯文学在中国的译介与传播》(收《闲话巴金》,四川文艺出版社2019年1月版)中也具体梳理过,在此不再赘述。

大约是小说家的光芒,掩盖了巴金翻译家的实绩,以及他对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翻译事业做出的卓越贡献(不仅自己翻译,还因编辑工作推动世界文学作品的中译),翻译工作总是被当作巴金的写作“余事”来看待,尽管他的很多译作至今仍然不断重印,还为海外某些出版社盗印,但是,大都零散出版,直到垂暮之年,才作为翻译家系统整理他的译文集。巴金第一个译文集,是由范用先生促动和规划,经董秀玉女士之手编辑出版的。那就是《巴金译文选集》,这套书收了十册小书,选目是《门槛》《木木集》《散文诗》《夜未央》《红花集》《家庭的戏剧》《迟开的蔷薇》《童话与散文诗》《秋天里的春天》《草原故事及其他》等,三联书店(香港)有限公司和台湾东华书局股份有限公司1990年1月同时出版。它的简体字版,改装两册精装本,由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1年12月初版。在这一次编辑过程中,巴金先生精心校改了译文。第二次编辑出版的是《巴金译文全集》,共十大卷,囊括巴金结集出版的译作(仍有单篇零散译作未收),由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6月初版。这是巴金在编辑完成《巴金全集》之后,为自己编辑的第二部全集,也是他一生中最后一件文学工作。巴金在友人、责任编辑王仰晨的协助下,亲自编辑这部译文全集,自己和通过友人的帮助再一次审慎地校改了全部译文,并为每卷写下《代跋》,这部译文集的译文可以视作译者的定稿本。

在巴金先生去世之后,巴金研究会和祝勇工作室合作,还曾编辑出版过《巴金译丛》,共五卷,包括《木木集》《门槛》《散文诗》《文学写照》《〈往事与随想〉精选》,2008年10月由北方文艺出版社出版。而这次由巴金故居策划,草鹭工作室与浙江文艺出版社携手推出的《巴金译文集》则是巴金先生第四个译文集,它参照了《巴金译文选集》,以收精短译作为主,共分十卷,但是选目上有所调整。当年的《译文选集》的出版,距今已近二十年;而《巴金译文全集》短时间内也不可能重印,推出一套新的译文集满足不同层次的读者需求正当其时。这套新的译文集,有这样几个特点:1.文字以巴金先生手订的《巴金译文全集》为底本排印,在严格依据底本的基础上,改正了历次印刷中仍然存在的部分明显的文字排印错误。2.收入柏克曼的《狱中记》,这是巴金颇为偏爱的一本书,除了收入《巴金译文全集》之外,多年未曾出版过单行本。而克鲁泡特金的《吿青年》,曾对少年巴金的思想产生重要影响,多年来也未曾单独重印过。3.某些卷次在正文之外,增加“附录”,这是此次新增部分,主要收入与正文相关的内容,基本上都是巴金在其他作品中谈论该书的内容,有的序跋还是近年新发现的第一次收入集中,它们有助于读者对于译作的更深入的理解。4.每卷前面都配有彩印的插图,这是哪怕《巴金译文全集》也未曾做到,而且很多图片出自巴金先生的藏书和珍藏,殊为难得,我想,它们作为特殊的文献也是译作的一部分,也将构成这个版本的译文集值得关注的一个特点。

出版社为这套书做了精心的设计,特意选择小开本,适合化整为零,方便携带和阅读。在普特精装本之外,还将有另外一种仿皮面的西式图案设计的特装本,是为那些有藏书癖的朋友特意准备的。今年是巴金先生诞辰115周年,我想,这套译文集的出版也是献给他的一份礼物。我希望这只是第一辑,还能接着出版第二辑、第三辑。

《巴金译文集》评介

《木木集》

本集收录屠格涅夫的《木木》《普宁与巴布林》两部中篇小说。前者借一条叫“木木”的小狗,展示了聋哑农奴的悲剧性命运,英国作家加莱尔认为屠格涅夫在此篇写出了世界上最感动人的故事。后者是屠格涅夫晚年对自己童年和青年时期的回忆,是了解巨变中的俄罗斯的生动教材。

《散文诗》

这是屠格涅夫的文学绝唱,真诚,自然,饱含深情,有人说,“这些散文诗乃是俄罗斯文学中这一困难而独特的体裁的最完美的典范”。巴金也是在远离祖国的时候开始决心翻译屠格涅夫散文诗的,在以后的日子里,这些篇章也伴随着他,带给他力量。

《红花集》

在星光璀璨的俄罗斯文学史中,迦尓洵算不上一位伟大的作家,他创作时间短,留下的作品少,然而,他却是一位风格独特、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作家。屠格涅夫、托尔斯泰、契诃夫等人对他都推崇有加。巴金称爱这部作品超过爱自己的作品。

《狱中记》

此书作者亚历山大·柏克曼是著名的安那其主义者,巴金早年曾与他有过交往,他的重要经历在这本《狱中记》中有详细的描述。翻译这样的书,对于巴金来说,不仅仅是思想上的原因,而且,还能让他感受到一个纯洁的心灵在复杂的社会环境中的养成,能够感受到人类的基本精神价值的护持。

《家庭的戏剧》

《家庭的戏剧》是亚历山大·赫尔岑的回忆录《往事与随想》的一部分,涉及作者家庭的变故等个人遭际。巴金称赞:“赫尔岑是出色的文体家。他善于表达他那极其鲜明的爱与憎的感情。他的语言是生动活泼、富于感情、有声有色的。他的文章能够打动人心。”

《草原故事及其他》

高尔基的传奇人生和他的影响曾经是文坛神话,光环散去之后,重新面对他的文字,我们发现,它们依旧闪耀着光芒。收入本书的短篇小说和特写都是高尔基的早期作品,正是这些作品的发表,让人看到高尔基的文学才华。

《文学写照》

这组高尔基撰写的回忆文章里,托尔斯泰“有超人的智慧”,契诃夫的“聪明而谦虚”,柯罗连科“宁静而非常单纯”,柯秋宾斯基“在美与善的世界中感觉到非常自如”……在高尔基笔下,这些俄罗斯文学大师复活了,作者以敏锐的洞察力有力地抓住人物的日常谈吐、生活细节,充分写出他们的内心和思想感情,是后世了解他们的最宝贵的资料。

《迟开的蔷薇》

斯托姆(1817-1888)是德国诗人、小说家,1849年发表《茵梦湖》(本书译作《蜂湖》)之后,更是名声大噪。“诗与青春”是作者吟咏的主题,怀念往昔,是作品忧郁的情调,这些本书各篇作品中回旋,让读者读后也千肠百转。

《秋天里的春天》

尤里·巴基(1891-1967),匈牙利人。是世界语运动的积极推动者和主要作家。《秋天里的春天》1929年创作于布达佩斯,两个孤苦无依的孩子的纯洁的初恋、不幸的命运感动了无数人,巴金说:“读着巴基的小说的时候,我的眼睛竟几次被泪水润湿了。这是感动的眼泪,这正如那个老卖艺人巴达查尔师傅所说,是灌溉心灵的春天的微雨。”

《夜未央》

收入本书的两本书,曾经深深打动过少年时代的巴金,并对他信仰的选择和确立起到了重要作用。《夜未央》的作者廖·抗夫(1881-1913),是波兰并不知名的作家,也是波兰社会党的一分子,二十五岁时他在柏林用德文写成这部剧本。《夜未央》不仅忠实地写出了俄国虚无主义者的精神面貌,最重要的还是在写出感情与义务之斗争,爱与死之角逐,以及为了信仰献出一切的殉道精神。《告青年》,原为克鲁泡特金《一个反抗者的话》的第六章。作者克鲁泡特金(1842-1921),是俄国革命家、思想家、地理学家,他是巴金服膺的前贤,巴金曾引用他人的话赞美他是“在人类中是最优美的精神,在革命家中有最伟大的良心”。

(周立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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