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好死畏李英群

食好死畏，潮州俗语，向来名声不好。一般理解都接近“贪生怕死”、“好食懒做”一类，所以日常已很少听到潮人在使用。近年来不少热心潮州民俗的文友，搜集许多潮州俗语，结集成书。我读到的近十种，未见有此条目。

俗语即成语。这“食好死畏”为潮语特有。潮人文化修养高，潮地文化底蕴厚。这个词创造出来，被大众认同而为俗语，应该有它的理由。实际上，对这个词语的理解，向来似有偏颇。从字面理解往往简单化，直沟放直水，认为好食即贪心人，畏死即胆小鬼，其中真意被忘了，俗语，真的流俗了。

到乡下访友，恰逢台风天，一家人呆在家中颇无聊。细弟建议妈妈蒸菜头粿，这是家中名牌，妈妈拿手好戏。闲着也是闲着，妈妈即刻动手，发现家中没有合适蘸料，叫细弟去铺仔买辣椒酱。细弟见满天风雨，皱着眉头说：“蘸醋就好。”母亲瞪了他一眼：“食好死畏！”

这里的死畏是指怕困难。这个词现在偶有人使用，几乎都是这个意思。最温和的解读。

追溯起来，对这个词的另一种理解和使用，是20世纪50年代中期，我在揭阳文化馆与几位文友相聚。当天，我们收到《粤东农民报》社的稿酬，是一组抗旱民歌大联唱，每人一首四句，稿费合在一起。于是，决定中午自己动手做饭，分头去买河鲜青菜，在厨房内热热闹闹地忙着。那时，大家创作热情很高，一位姓林的叔台是写歌册的，他边炒菜边念几句歌册：“食好死畏潮州人，活头硕目世无双。就是做只龟殊鸟，活着自有飞来虫。”可能记忆有出入，但首尾二句肯定是原作。

他写潮州歌册，对民俗研究颇深。这句词一听就感觉不是贬义，口气是赞赏的，与蒸菜头粿大嫂的理解不同，更与“贪生怕死”相远。在场的人似乎也都明白这俗语的真义。当年，我是个十几岁的初中生，听了也就听了，不求甚解。

60多年过去了，国人使用成语俗语，越来越浅显白直，选用褒贬鲜明的词。那一类界线不清、真意费解的俗语，淡出词坛。

近日，读到友人角落老师一篇妙文《深巷里古早味的潮州下午茶》，说的是潮州标志性美食，光小吃就有154种，读到“不少地道潮州美食老摊档：有人气，接地气，有脾气。场地简陋，食物美味……”脑子里立即跳出“好食”二字来。心想，若非潮人好食，焉有这百多款那么具人气的美味小吃？哪有时下来过潮州的外地人一回想就流口水？很自然，就连带出“食好死畏”这俗语的古早味来。若把死畏理解为怕死，聪明绝顶，涵养深厚的潮人说自己怕死，无来由啊。畏有怕之义，但依我对潮人这一族群的了解，畏在这里是指敬畏。死畏是对生命的敬畏，是珍惜生命的表现。我就对角落老师说，她的妙文诱使我想写篇短文谈“食好死畏”。她立即鼓励：猛猛成文。

好食，俺的潮籍乡亲、美食家蔡澜先生说：“好的人生，从好好吃饭开始，好好吃饭，就是好好爱自己。人生的意义就是吃吃喝喝，就这么简单和基本。”哦哦，妙论也，民以食为天应该是人以食为天！我头一次见蔡澜先生，就在府城的香得乐菜馆，在潮州菜飘香的大厅中畅谈。好食，百分之百的美德。潮人自食其力，自享其乐，就地取材，精心制作，代代相传，时时改进，花样百出，异彩纷呈。潮州菜成了亮闪闪的城市名片，这我就不再饶舌了。

死畏，畏死，即使你理解为怕死，也无可厚非。谁不怕死，谁平白无故明知泥石流会压死人，还往死里冲？最怕死的是皇帝，总是炼仙丹，求个长生不死。老实说，潮人祖先就是怕死，就是惜命保命而不惜万里跋涉避祸而来的。不然，“八王之乱”那阵，就坐在家中等死，何必举族南迁？不是俺祖先保命惜命，哪有今日3000万潮人？哪有我今日闲坐写闲文？

上面说的死，是无谓的牺牲，这种丧命，潮人不叫牺牲，叫死臭！对于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潮人最为明白，努力践行，勇于为人民利益牺牲自己。你听过庄淑珍的故事吧，听过黄秋富的故事吧，为人民利益，她们挺身而出，从容就义；你听过1949年，为惩治叛徒姚铎，中共地下党派李亮和陈应锐二位同志深入虎穴锄奸的故事吗？当时深知此行凶险，是准备“以二换一”，牺牲二位同志，誓取姚铎一命！李陈二位，没有半点迟疑上路了。最后处决了叛徒。陈应锐牺牲了，他的死重于泰山！

谁说潮人怕死？！潮人之死畏，是敬畏生命。我敬佩祖先的人生智慧。我们的一切活动，都是为了健康地活着，快乐地活着。

“食好死畏”是潮人视为人生信条之一，充满正能量。这一类俗语常被偏颇理解，比如“捡有猪屎呾有话”一语，常用来指责辩论对手，因有实力，无理也说得头头是道。其实，本义应该是“不管黑猫白猫，能捉老鼠就是好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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