亿旧 我的大学

羊城晚报 2019-01-06 12:57

□吴国钦

1957年高考结束,我填报的志愿是:第一志愿中山大学中文系,第二志愿中山大学历史系,第三志愿北京大学中文系,第四志愿北京大学历史系。之所以这样填写,是因为我不愿到远地念书。当邮政送来我按第一志愿录取的通知书时,父亲和我并没有表现出很高兴的样子,因为当时家庭经济拮据,让我到广州读大学,不知到什么地方去筹钱。

上大学后,生活明显改善,每月伙食费12.5元。后来听说邓小平到清华大学视察,发现大学生伙食差,下令每个学生每月增加3元伙食费,变成15.5元。早餐除白粥外,炒粉油花花的,有时还可吃到粉中的肉片,午、晚餐各有三种菜式供选择,我记得最少人排队的是“榨菜蒸猪肉”这一款。总之,生活比高中时好多了。我们年级丙班有一位农村来的王华富同学,第一学期期末称体重,足足重了20斤。吃饱的感觉真好!

我从家里带来的行李,是一个旧的藤箱子,体积极小,相当于四个鞋盒子加起来那么大,如果有棉衣的话,是放不进去的;另带一个搪瓷小脸盆(那时还未有塑料脸盆)和牙刷牙膏之类,我脚上穿着鞋子,还带一双木屐。除了上课,平时都穿木屐。有一次我与几位同学上街,返校时在14路公交车上,有一位戴着中山大学红校章(那时教师戴红校章,学生戴白底红字校章)的教师对我说:“你们是新同学吧,以后不能穿木屐上街。”态度极和善,我赶紧点头称是。从此,木屐的利用率就低好多。但老穿鞋却也不习惯,那时袜子质量差,穿不了几次脚趾头就露出来,且袜子、鞋子和脚趾三者俱臭,自己闻着都觉得难受。

我读大学和研究生期间,除参加政治运动外,还参加不少下乡下厂的劳动,计有:到芳村修铁路,到东莞虎门公社参加大跃进劳动,到茂名油页岩矿当铁路养路工,到揭阳参加整风整社,到花县(今花都)当“四清”工作队……下乡下厂时间多则半年,少则一二月。以虎门劳动为例,时值“大跃进”,白天大家把田里的土翻过来,垒成一公尺高的一堆堆的土堆,说这样深耕可以丰收;晚上大家写大跃进民歌,中文系学生毫无悬念成了写民歌的快手。我记得自己写得最多的晚上竟然写了五六十首,《唐诗三百首》算什么,我们几个晚上就可以写出三百首来。就这样,人人头脑发昏,个个忘乎所以,干了不少傻事。

每次下乡下厂回校,大家都拼命读书,毕竟我们是大学生呀!我们白天上图书馆,夜晚宿舍统一熄灯后,走廊灯下依然站满了看书的人。虽然这期间“红专大辩论”举行过多次,对“白专道路”的批判从未停息,但大家一门心思攻读。唐诗宋词、明清小说、托尔斯泰、巴尔扎克,一本又一本争着读,我甚至连《德意志意识形态》那样厚厚一大册,也是在那时候读的。

上大学后不久,我才发现系里王季思教授本名叫王起,我原以为是两个人,现在叠加成一个人,令我更加崇拜。上大学后不久,时值1958年学术批判高潮,我跟着头脑发热,以极简单片面的思维写了一篇《马致远杂剧试论》,并呈与王起老师。王老师看到一个大学二年级的学生对古戏曲有兴趣,大加鼓励,并推荐到《中山大学学报》上发表,我于是飘飘然十分得意。几十年后回头看这篇东西,用大字报式的语言,极其简单片面,但白纸黑字,要抹去已是不可能了。

大学文娱活动丰富,每周六露天电影广场都免费放一部电影,学生自带小凳子观看,教授则坐在后座讲台的藤椅观看。那时全校才50位教授,皆可享受藤椅,但每次放电影时,我看到坐在藤椅上的从都没有超过十人。

那时广州京剧团每年都来中大风雨操场演出。演出前三分钟,中大的“学术之神”陈寅恪必到场观看,这时全场肃静,目送这位“学术超人”在助手搀扶下从门口缓慢走上第一排。其时陈寅恪先生双眼失明,他是来听戏的。当时郭沫若在杂志上著文说:“我们历史学界也要在15年内赶上陈寅恪。”(大意)此论一出,中大师生兴奋莫名。我每次路过陈家小楼,有时见到陈寅恪先生在楼下雪白的“陈寅恪小道”上散步,我如睹神明,久久不愿离去。

“三年困难时期”,大学生日子也不好过,食堂稀粥极稀,打捞技术高超的同学也无法从大桶里打捞到更多的粥粒。于是,好事者一边打捞,一边唱起了《洪湖赤卫队》的歌曲“洪湖水,浪打浪”。上第三节课时,肚子已饿得咕咕响,却也无甚办法。每个学生每月发半斤杂饼票,所谓杂饼,是糠和米粉揉和加点糖制成的,在当时,已是难得的食物了。糠也好,米粉也好,能填饱肚子就是好。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上级决定我们这一年级不用写毕业论文,人人皆可毕业,人人都有工作分配。我被告知与黄竹三、赖伯疆几位同学分配给王起老师当研究生,不用考入学试。

宣布毕业分配方案那一天,毕业生们站满风雨操场,这是决定命运的一刻!除极少数人(如我)事先知道去向之外,绝大多数人并不知晓,等到拆开信封,看到盖着公章的毕业分配表时,有人马上就哭了起来,竟有一个不知是哪个系的毕业生,当场晕倒在地。这种做法确实不够人性化,毕业生毫无心理准备,突然接到分配去边远地区的通知,精神一下子支撑不住。不去是不行的,不服从分配的话,就没了户口,没有粮食供应,就成为“黑人”、“黑户”。我们年级极少分配到边远地区。我们的下一年级(中文58级)有1/3分配到内蒙,1/3分配到山西,时任广州副市长的女儿,照样分配到山西,不会有什么照顾,也没有什么后门可走。

我读研究生时的专业名称颇长,叫做“中国古代文学史宋元明清文学(以戏曲为主)”,这实际上也是王起老师的学术专长,王老师既是古代文学专家,又是戏曲学权威。我们几位研究生都十分珍惜这段学习时间,每晚都攻读至零时才睡觉。可以说我的学术基础是在研究生期间打下的,我不但补读了不少作品与论著,且把《古本戏曲丛刊》中许多线装的古代戏曲剧本都读了。

王起老师对我们要求十分严格,因为免了入学考试,提出要考专业试。由于内容极多,几乎涵盖半部文学史,大家只好废寝忘食,全力以赴。我自以为读了不少书,胸有成竹,谁知考试后,王老师将试卷批下来,一人优秀,一人不及格,另三人及格,我是其中之一。事后反思,我庆幸自己“及格”,如果得了“优秀”,我会自满,我当时已被同学们批评为“个人英雄主义突出”,我不能再“突出”了。

随着学术批判的加紧,“京剧革命”密锣紧鼓,对“厚古薄今”观念的一再讨伐,我们被告知不能写古代文学的论文了,要另起炉灶写当代的,但时间很紧,离1965年7月毕业的时间只有半年,可以两个人合作写一篇。就这样,我和黄竹三合作写了研究生毕业论文《红灯高举话英雄》,一看题目就知道是写样板戏《红灯记》的,当时也没有评分就通过了事。毕业分配时,我们五六个古戏曲的同学被分配到北京、山东、广东各地高校或剧团,我留在中大任教,黄竹三去了山西——他的女朋友得知这个消息后立马跟他分手。黄竹三被安排到山西师范大学任教,他后来成为著名的戏曲文物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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