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阿平的别业钵山堂
《陈献孟遗诗》书影。
屈大均《题陈献孟城南新居》书影。
文:樨香馆主
清道光年间,诗人简士良《秦瓦砚斋诗钞》卷七《德公拟辟诗社于盂山,志在复古,喜为赋呈》一诗,信息相当丰富。诗颇长,不引。诗咏及清陈阿平的别业,诗人将它与邑名胜九贤祠、万卷堂并列,可见陈阿平的别业在诗人心中非是一般。
陈阿平的别业,名钵山堂,在钵盂山。〔民国〕《东莞县志》卷三十八《古迹略》入之“前贤遗址”,称是“国朝王将军孝扬为诗人陈阿平卜筑”。
王将军孝扬,名永誉,孝扬是其字。汉军正红旗人,本姓满洲完颜氏。父王国光,累官两广总督,授镇海将军,加世职一等男。王永誉自康熙十九年(1680)至二十六年(1687)任广州将军,颇著政绩。与屈大均、梁佩兰、陈恭尹等名士有诗酒之约,屈大均《赠王将军》三首,称“三军礼乐师儒将,一代诗书让雅歌”,是儒将。
陈阿平(1651—1721),字献孟,又字愚溪,号钵山居士,石下(今厚街石下)人。
陈阿平的曾祖父葆一,祖父象明,父应光,三代忠烈。陈伯陶《胜朝粤东遗民录》卷二《陈葆一》、〔康熙〕《东莞县志》卷十二《陈象明传》有记他们抗清的英烈行为。
陈阿平一生以著述为娱,与诗朋酒侣相交往来为乐,清雅淡泊。家近罗浮,他雅慕非常,每岁必一游。著有《钵山堂诗集》十九卷、《愚溪诗略》《开平县志》。
陈阿平的诗作已散佚绝大半,陈伯陶辑入《聚德堂丛书》,名《陈献孟遗诗》,一卷,中不见陈阿平与王永誉往来之作。
王永誉,权势显赫的广州将军;陈阿平,孤处一隅的寒儒;两人似乎是生活在不同的世界之中,王永誉为陈阿平修建别业,为何?
陈阿平凭才识传名。他博古通今,学识富赡。吴江张尚瑗称他“宗经而榘圣,论世而知人。地理山川之沿革,政事举废之后先,物产情状之原委,无不洞悉贯串”。
屈大均、陈恭尹、梁佩兰,清初岭南三大家。他们才高气傲,与有识之士缔结诗酒之盟,往来唱和,名篇胜句,传播一时。位列其中的有陈阿平。
陈阿平是屈大均的门生。
他下笔千言,汪洋恣肆,任意纵横,如有神助。梁佩兰评他的诗,云:“刊落群言,妙思神圣,如有造化酝酿其间。”他曾游罗浮,写下《游罗浮》一诗,梁佩兰激赏不已,以为弗及。他东游淮海,业师屈大均有《读史赠陈献孟并送其行》赠行,以之比西汉开国功臣张良,寄以殷切勉励。诗云:
秦季焚诗书,先圣道以丧。诸儒负礼器,仓卒归陈王。匹夫徒发愤,曾不识兴亡。隐忍成功名,何如张子房。子房非儒者,为气何坚刚。其终如鲁连,其始如荆卿。平生予所希,君亦慕其狂。终古两盗雄,兰池与博浪。少年虽轻发,气实吞始皇。君于太公书,曾否得其纲?先公有兵略,揣摩宜不遑。将飞且伏翼,将鸣先引吭。何必魁岸人,始能应帝王。从容以步游,游于淮海旁。英雄无神师,其学不明光。苟能依老成,以礼为之方。我亦倜傥人,垂老犹摧藏。汉初两孺子,不得与偕行。强忍亦已久,中夜起彷徨。君今血气盛,甘苦未多尝。思为日本刀,须练梅花钢。曲伸能自如,入石乃无伤。行矣复迟迟,咫尺即相望。
诗充满了关切之情,有对陈阿平志操的评价,有屈大均赋以的真诚企盼。于此,陈阿平的人格,陈阿平与岭南诗坛领袖的师生之情,足以表见。
为岭表名士激赏外,陈阿平亦为省外贤达所仰,如江南殿撰王世琛至莞,特意造庐请谒。甚至做官峤南的,也莫不折节下交,对他推誉至极。
佟养钜,康熙十四年(1675)正月至十五年(1676)四月巡抚广东,慕陈阿平之才,延之赋咏,叹服不已,赐衣一袭,感慨道:“弟人爵耳,先生天爵,胜弟也。”敬仰之情出于肺腑。康熙三十五年(1696),樊泽达典试来粤,闻陈阿平之名,邀他襄校对,并上奏旌表其祖象明,偕他同游罗浮,把酒吟诗,极尽交游之欢。其后主司王又旦、查嗣瑮相继来粤,他们对陈阿平亦推重有加。东莞贤县令钱以铠[任期为清康熙三十九年(1700)至四十一年(1702)]爱惜奖誉,后官尚书,曾寄书驰问,曰:“兄一代作手,百粤中更无其两。”年六十馀,陈阿平由廪膳生充岁贡,学使陈均旌以“笃志潜修”额。
梁佩兰序陈阿平《钵山堂集》,谓“不独诗可传,其人亦可传”。陈阿平有高洁情操,耿介襟怀。他生活虽颇清苦,常靠卖文供给日常,但安然处之。先祖遗有田产,他分毫不取,全交两弟。当乡人有急难,族属赋役未完,就慷慨给予,鬻田以助,没半点私念。
在广州将军王永誉邀约诸名士赏花赋诗的雅集中,据陈恭尹《独漉堂诗集·唱和集》载《上巳后一日,王孝扬将军招同张桐君、梁药亭、屈翁山、张超然、家献孟集倚剑堂,时牡丹盛开,即事分赋》,陈阿平是座上宾。如是,貌似两个世界的将军与寒儒,实曾交集。钵山堂,也应当是风雅豪迈的将军赏识陈阿平富赡之才学,重其雅洁之志操,惜其生活之拮据,于是折节下交,真诚馈赠。
钵山堂的坐立地钵盂山,在东莞城内东南角(今人民公园内)。钵山、盂山相去百步许,俱以形近得名。钵山,陈阿平《钵山》咏道:“钵山如一拳,飞入宝城里。磊磊天上星,何年来坠此?”山形奇特,引人遐想;盂山,高出雉堞,可俯视全城,则见参差十万人家,风光如绘。两山高若五丈,周围二里。山侧曾辟钵山文园,乡贤茶山邓奇在此设帐讲学(见《东莞诗录》卷三十一邓廷喆《梁太史药亭先生冬日游罗浮,归至东莞,登钵盂山,惠我新诗,赋答》第一首末句注)。历朝诗人喜流连山间,行吟坐唱,留下许多佳辞妙句。钵山堂选址于此,可谓得天然之妙,濡人文之气。
陈阿平乐山,客至,则款以登山,览景抒怀,不亦乐乎。梁佩兰莅莞,陈阿平导游,梁佩兰成《至日,同郑迈公陈献孟登钵山》。陈阿平《春日,陆守戎订访崔仙遗址,阻雨,遂登盂山,分得“无”字》“芳郊何用访丹炉,小雨盂峰入画图。野客杖头方挈酒,将军竹里出行厨。春浮阛阓千家翠,烟锁城垣一岫孤。归听铜鞮恒借问,佳游得似岘山无?”览烂漫春光,抒雅逸情怀。钵山堂选址钵盂山,正惬陈阿平意。
王永誉任广州将军凡八年,哪年为钵山堂卜筑的时间?钵山堂成,屈大均有《题陈献孟城南新居》,凡四首。今人汪宗衍先生《屈翁山先生年谱》、陈永正先生《屈大均诗词编年笺校》系作于康熙二十三年(1684),陈阿平时年三十四,尚未成婚。四诗曰:
山公相爱遂移家,且得园池傍海沙。南北未教莲叶大,东西先遣柳条斜。何须潦倒频中酒,已有风流似浣花。多养白鹅萍藻上,右军来写一天霞(原注:王将军为君卜筑)。
小南城畔石堂开,草满徒无牧马来。夜哺自怜乌有母,朝飞人叹雉无媒。竹竿多植贪苞笋,花蒂频留待结梅。居士近耽禅寂甚,蒲团一一在琴台。
避暑池塘十日留,两家萱草总忘忧。雨中汕子多金鲫,烟外将雏有白鸥。月出筝琶喧粉堞,风过帆席拂丹楼。芭蕉欲使遮城角,叶叶声寒不畏秋。
白发高堂绣佛前,繇来至孝自通禅。夫妻苦叶愁多水,母子甘瓜喜满田。有道何妨为紫槿,无心不觉吐青莲。清斋便可频来共,看尔承欢疏磬边(原注:久聘郭氏,未成婚)。
之后屈大均来访,有《过献孟池亭采菊作》,亦四首。选其一引如下:
爱尔池亭好,黄花食几枝。口香寒露日,心苦暮秋时。有地开难早,无人落易迟。故园明欲返,吾亦有东篱。
从题咏中,可略知钵山堂颇清幽雅致的概貌,以及主人陈阿平清贫但高洁之日常之一二。
晚年,陈阿平醉心佛老,康熙辛丑(1721),年七十一卒。自此,钵山堂成莞邑名胜古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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