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荒田先生文稿序 □胡文辉
初读荒田先生的文章,我大约跟别人一般,很自然地看重他的海外经验、美国经验。日本汉学家兴膳宏有部论文集,书名是《异域之眼》,这个名目后来在汉学界似甚流行———荒田先生作为移民美国者,行脚跨越了东西,眼光超脱于左右,无论对于洋人,抑或对于国人,他都有另一重疏离的身份,自然也是有“异域之眼”的。
同时,荒田先生是在三十多岁时才赶上移民潮的,大陆一穷二白的岁月,他都体会过。过去他写的《荒年之忆》,回忆的几个情境,刻画生动传神,入于细微,给予我最深刻的印象;我甚至觉得,那是关于饥饿最精彩的描摹,张爱玲的《秧歌》、阿城的《棋王》都不能及。那些早期经验,积淀了他人生观的底色,唯其如此,他的“异域之眼”才更有穿透力,用粤语来说,就是“睇得透”。
还有一点,对我来说,荒田先生的文字更要多出一重亲切感,多出一重阅读的兴味。他是台山人,而我祖籍开平。这两个侨乡,地理、民情皆最相近,乡人最崇洋崇美,以赴“金山”为人生至高理想,又汲汲于稻粱谋,少有舞文弄墨者。故荒田先生所作,亦等于为海外华人群体留下难得的生活史和精神史片段,我读起来,有如面对着我的乡先辈,甚至我的族人———这也是那些“用脚投票”的开平老乡们的生活和命运啊。
比如这部书稿里,有一篇写到抗战时援华飞虎队的老兵理查德?朱先生,他是第三代台山移民,有六个子女。小女儿回忆往事,提到家里有个仪式,兄弟姐妹临睡前,朱先生必定进来检查,然后关灯,然后轻声说一句“祈祷”,然后用他祖父传下来的台山话,领着孩子们念出祷辞:“……有衫着,/有嘢吃,有屋企,/爱妈妈,爱爸爸。”从婴儿到少年,仪式从未停止,朱爸爸从未缺席。这样的情节很让我动容。
又有一篇写到,在旧金山不时听到这样的广东语:“我老公最喜欢尝新鲜了,哪里有新茶楼、餐馆开张,奉旨要第一天上门……”“我奉旨第一个到!”“奉旨”是广府方言,台山也有这个词,作用是加强语气,以示郑重。这是“礼失而求诸野”的语言遗存,也让我觉得极有趣味。不过,我又觉得,海外经验,侨乡经验,更多只是赋予荒田先生一种经验的“特殊性”而已,他最得力处并不在此。
检读这些最新的文稿,我愈加意识到,他的文字能达至如此高度,所依凭的,与其说是经验的“特殊性”,不如说是经验的“普遍性”。他实际上已抽离于异国,也抽离于故乡,他真正的落脚处,是不分华洋的百味人生,是不分人我的日常生活。
如文稿所涉,虽亦有个别“戏剧性”的题材,比如中餐馆夫妇的洋女婿拿了诺贝尔奖、台山五味鹅的酱汁秘方之类,但大体只是依托于日常生活的琐屑,没有什么“戏剧性”,有的只是“日常性”。这就显出荒田先生超胜于人的长处,是在日常生活的细节中捕捉有意味的场景、有意味的思絮。他阅世甚深,阅人甚多,实在是个世相的观察家。他能观照旁人,也能观照自我,总能够跳出自我,体验旁人之体验,这份自觉,类似于历史学家的“了解之同情”,或社会学、人类学家的“参与式观察”。他不但有“异域之眼”,可以说还有“日常之眼”。这样依赖于“日常性”的写作,比之依赖于“戏剧性”的写作,自然是更困难的;这更需要观察、联想、反思的能力,更需要即事见理的能力,或可称之为“生活流”吧。
说到底,荒田先生写的,就是世事人情,是穿透了时代的世事人情。他的笔触,让我感觉到,每一个世代的人都在变,但自有不变者在。在那些异域异类的陌生者身上,未尝不能看到我们自己的影子;反过来,那些已逝去的各色人物,虽不及见我们这个时代,但我们的人生,他们仿佛已体验过了。
荒田先生退休之后,返国定居佛山,年年往来于太平洋两岸,所以他有本文选名曰《人生三山》,隐括了他一生的行迹:台山、旧金山、佛山。李怀宇评点其书,联系到苏东坡《自题金山画像》的话:“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自是深有意味的。记得张五常先生有文章说,他读到东坡此诗,禁不住笑出眼泪。往事越千年,荒田先生所游之远,自然非东坡可及,所见之广,亦有甚于东坡者;这样,我们知其人,诵其书,再想想他的台山金山佛山,也真应该笑出眼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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