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虎洒那一边
数张大山深处的图片，远望峰林隐隐、丘壑叠石、莽莽林海；近观则小溪平潭、曲径通幽、古藤悬空。当中一堵巨石，陡立而成数丈悬崖，崖后转出一股潺潺清流；崖前跌落一帘飞珠溅玉，凌空生出如烟如霭般细雾。深山老林变得飘飘渺渺，如梦如幻犹似仙境一般。介绍说这是位于阳江市阳东区大八镇珠环村附近一处名为“老虎洒”的原生态自然景观。
珠环村四面环山，中间豁然开朗，有着陶潜老先生描绘过的“阡陌交通，鸡犬相闻”“芳草鲜美，落英缤纷”“屋舍俨然，有美池桑竹之属”。焉又不是现实中一处桃花源？
我对珠环村并不陌生，附近的“老虎洒”却不知道，难道真的“只缘身在此山中”？由此我又想起了珠环村。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在原阳江县城龙津路一家农具门市部当负责人。该门市部始于解放初，前店后厂，有近千平方米的零售现场、木制品加工厂和仓库，是那时县城地区最大的零售门店。门市部经营农业生产资料、中小型农具和群众生活用品，供应范围遍及县城和近郊白沙、平冈、海陵岛、北惯、雅韶，甚至大沟、塘坪以及双捷等地区。旺季时候，店铺门面一天卖出的农具和生活用具，得两辆解放牌卡车才装得下。另外，每年还有不下百万元的水车、犁木、锄把、秧盘、水桶等木制农具成品或半成品外销至台山、开平、新会乃至珠海斗门等市县，活跃了与邻市县的商品交流。作为农具门市部负责人，我几乎每个墟期都会到林区去采购和调运木材。
前任负责人老邓同志带我到大八、塘口、新墟等林区乡镇，把我介绍给林区同行，甚至包括活跃在那里的农林产品贩运经营者们。从那时候起，我有了与林区乡村之间的话题。
珠环村在阳东区东北角，距阳江市区四十余公里。村委会设在墟地村，包括附近十几廿条自然小村落，人口近万，历史上行政隶属略有变动，也曾自为区乡。
珠环村未修成公路之前，除了数条始于村口，宽不足尺余，还常常要穿行于野草与荆棘底下，东通恩平，南通大八，北通阳春的羊肠小路以外，出行几无道路可行。大山把珠环人与外面的世界隔绝了，很难想象，有人在村里土生土长了一辈子，从来就没进过城，甚至于大八墟。
因为山的阻隔，珠环村丰富的农林产品很难运输出去，林业没有给这里带来多少经济效益。
先在政府部门，后到大八供销社和珠环分社工作的珠环村人盘世学（音）告诉我，珠环村绝大部分为原生态林木，一截原木随便就可以做成床板桌凳、犁木锄把等农业和居民生产生活用具。不过，因为交通闭塞，无论供销社供应农民的化肥、农药以及生活用品，和收购回哪怕每一件农林产品，都必靠扁担压着人的肩头挑进挑出，运输成本通常占了商品成本七八成以上。
那时供销社系统内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即不管现场会、业务会乃至年终总结表彰大会，几乎都选择在珠环村召开，目的竟是让参加会议的每个代表可以顺便扛两条犁木出山。
我不知道选择来珠环开会，利用参会人员扛两条犁木或者一束柄出山，究竟能够缓解多少运输压力？不过此恰恰证明，哪怕修一条完全不入等级的山区简易土路通往山外，对供销社的购销，以及对珠环村人生产生活需要有多么迫切。
国民经济尚困难的1964年，修筑从大八到珠环的战备公路，当年在省里完成备案，并随即动工兴建。
珠环人是现代愚公，以那时最流行的出义务工的形式，多利用晴朗月夜，在几乎毫无安全防护的情况下，用双手搬开爆炸过后散落的石块，挖掘和清理土方，把大量劳力投放在了修路上。一直坚持了将近四年，硬是把大八——珠环公路从悬崖峭壁中凿了出来。
我不清楚珠环人当年迎接第一辆进山的运输工具是汽车，还是那时乡村特有的拖拉机？我只知道，珠环人从那时起便与外面世界不再隔绝。虽然这只是一条攀崖而凿，看上去像一段铁丝弯成的农村旧屋木门老式锁匙，不管是满载货物或是空车在上面行走，都要打醒十二分精神的盘山沙石窄小土路，但是它确实使珠环人从扁担运输的繁重体力劳动中解放出来了。
我最近一次踏足珠环村至今虽已超过卅年，心里却时时记得它，总想着再回那里看一看。于是本文动笔前，我选了个夏夜，单人匹马，来一场名副其实“说走就走”向着珠环村的旅行。
跑完200公里，到大八墟尚未天亮，街上路灯略显昏暗。往珠环村的方向大致记得，导航却一直提示调头，我有点茫然。刚把车子停在一家临街店子前，打算等天亮了再走。这时远处有一盏车灯，走近了一问，是早起到墟上饮早茶的村民。我打听去珠环的路，村民说的与我先前的判断不差，于是我又出发了。
正如不久前同事电话里告诉我的那样，上世纪六十年代靠一钎一锤凿出来的“战备公路”，早就不能适应居民生产生活和出行需要了。因为“村村通公路”和“道路硬底化”的要求，政府对镇上到珠环村十六公里的简易公路进行了根本性改造。虽然还是两车道，但路面明显拓宽了，一些陡坡采取了降缓，急弯进行截弯取直，全线水泥路面，不少路段设置了防护栏，路面安全性能大大提高。
太阳不知什么时候已然升起，临近珠环村，我看到一块写着往“老虎洒”的指示路牌。
老虎洒距珠环村不过数百米，她的发现和开发，对久居城市又钟情于山水，想亲近大自然的人们多了一个好去处。我这样想着，心中却莫名生出一丝隐忧来，毕竟近年来某些景区在开发的同时，因忽略了环境的保护，破坏了原来的青山绿水。
汽车在山路上蛇行斗折，时而隐没于沟壑，时而又轰鸣于山梁。忽然见半山里一眼泉，先渗入底下的石缝，待它再钻出地面，已经变作小溪涧，滋润着整条山沟。盘山路上方有一大簇草豆蔻花、和一丛丛各色植物，都沿着小溪涧周围，靠它滋润才长得如此茂盛。
来之前，我想象珠环村一定变化得让我不敢相认。没想到的是，行走在似曾相识，但显然不是过去那条“战备公路”可比的大八——珠环公路上，我发现五十年来唯一没变的，竟是这里的山依旧青，水依旧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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