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视一张老照片 □苗理洁
此刻,我凝视一张老照片,照片上的中年人,仪表堂堂,英气逼人,我心潮起伏,思绪万千。
他是我的六叔,曾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粤赣湘边纵队独立团政治部主任,拍照时已转业到地方任职。这张与祖父及家人的合影,他还穿着制服,戴着八角帽,正气凛然,依然一副战士的锵锵情怀。六叔浓眉大眼,鼻梁笔挺,五官完整遗传了祖父的基因。只见他嘴角自信地翘起微笑着,这样的微笑无疑发自内心。是啊,这是1950年的春天,和平鸽飞翔在清澈的蓝天,春天的阳光洒满新中国的大地,踌躇满志的六叔满怀信心投身建设新中国的行列。
我放飞无垠的情绪,做太空遨游般的遐想。
六叔自然是微笑的,为了心中的信仰,他做出决定一生的重要选择。1936年,广州中山大学幽静的校园里,在经济系就读的六叔被中大中共地下党组织发展为入党对象。当时同在中大外国语文学系就读的我的父亲,有天发现了六叔藏在被子下的《共产党宣言》,知道六叔走上了一条前途光明但也艰难曲折的道路。父亲非常担忧,当时参加共产党是要坐牢甚至要杀头的呀。但我父亲没有声张,他爱自己的弟弟。他也知道六叔的脾气,自己认准的事情,谁也拦不住。信仰,此时在六叔心中扎下了根。六叔的微笑,定是没有后悔当初的选择。
微笑坦露人的心灵。想必六叔的微笑是藏匿于心中的自信,自信深深融入他的灵魂。他从青春年华一路走来,道路崎岖不平,布满荆棘,而他无所畏惧,砥砺前行。1937年“七七”事变,还不满20岁的六叔满怀激愤参加了抗日青年先锋队,当目睹日寇的铁蹄从北至南践踏着祖国的大好河山,六叔坐不住了。“我以我血荐轩辕!”六叔毅然决然离开中大的校园,奔赴抗日战场。期末家人发现,如期应归家的六叔杳如黄鹤,不知所踪。六叔的微笑,是否在追溯往事,给自己一个赞许——— 在民族危亡时,有舍小家而顾大家的勇气呢?
六叔的确够有勇气的,他是祖父疼爱的孩子。读中学时,他看上一双白皮鞋,想要与同学们外出游玩时显摆显摆,硬是软磨硬泡着让祖父给他买回来。也许,他此时的微笑,在自嘲少年青涩的幼稚与无知;也许,更多是那种为国走上疆场,“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还”的悲壮?六叔的微笑,蕴含世事的更迭与变迁。
“国立中山大学”,这块招牌眩目耀眼。就读这所著名学府的,许多是优秀学子。祖父希望他毕业后成大器,因为他天资聪颖,悟性超然,不满18岁就考上大学。同龄人还羡慕天赐六叔一副好胚子,他是那样玉树临风、英俊潇洒。六叔是女孩子心目中的男神啊,满腹经纶,风流倜傥,恣意豪情,激扬文字,中大的学报常见他慷慨陈词、见解独特的文章。而六叔心中自有他对人生、对情感的解读: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在国家和民族危亡之时,大丈夫岂能卿卿我我、儿女情长?岂能恋小家而不顾大家?六叔就这样将个人的所有一股脑儿全抛下。
六叔走了,离开了他曾经激扬文字的校园,不知他死活的家人牵肠挂肚、极度悲伤。而此时,六叔已加入中国共产党,他把自己完全交给了党,把自己的命运与祖国的命运紧紧地联系在一起。从1938年夏到1949年秋广东解放这十一年间,家人四处打听寻找六叔无果,祖父的心,几乎裂成了碎片。在无数个不眠的夜晚,祖父在心中默默呼唤“:文纾,你究竟在何方?”祖父怎能知道,此时的六叔在粤西的高明、鹤山、新会一带从事党的地下工作。为了工作需要,六叔改名换姓为陆华。只有他自己明白,“陆”是粤语“六”的谐音,“华”比喻自己为华夏的子孙。
此刻,我凝视这张老照片,感受着历史的呼吸,体会先辈革命的艰辛,心中亦充满对六叔的崇敬。我细细端详着,那么帅的六叔,微笑着的嘴角稍微有些变形。长辈告诉我,那是在国民党监狱留下的印记。由于叛徒出卖,六叔被捕,受尽酷刑。反动派撬掉他全部的牙齿,而六叔坚贞不屈,始终严守着党的秘密。我的心陡然疼痛起来,六叔的一口牙齿,就这样被反动派一个个地撬掉,这个过程是怎样撕心裂肺的疼痛啊。六叔,我的六叔!由于六叔一口咬定他的名字叫陈辉,反动派始终挖不出有价值的东西,时值抗战胜利,只好放六叔出狱。党组织对六叔在狱中的坚强表现给予高度评价,分配他新的任务,六叔担任广宁游击队武工队长。广宁游击队后改编为中国人民解放军粤赣湘边纵队独立团,六叔任政治部主任兼纵队《民生报》社社长。兜兜转转,这个中大的才子还是发挥了他年轻时能言善辨、笔锋犀利的才能。
我凝视老照片许久许久,恍然读懂六叔微笑蕴含的深义。六叔的思想与精神,风骨与良知,是那代有志青年的缩影。他与他的战友们,与千千万万为民族独立、自由和解放的英雄儿女,为祖国奉献青春、抛洒热血,追赶着大时代的潮流。啊,六叔的微笑,是这样深刻,这样意蕴深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