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院里的那些时光
□雁峰
泱泱山川,书院流泽。萌芽于唐,完备于宋,废止于清,前后千余年的历史,书院要么是乡绅乡土实践的产物,要么是名门望族为教育子孙而建的私塾,要么是达官贵人衣锦还乡或仕途失意远离庙堂之高、处江湖之远后的终极校场。无论哪一种都是志气和抱负的延续,修身之道与家国理想的栖息地。在乡愁的浮世绘中,书院这种符号始终是一种特别的独立存在,始终是山水田园深处、古老村落里的精神圣殿,是推动乡土中国前进的力量。
前些年,我先后叩访过长沙岳麓书院、庐山白鹿洞书院、郑州嵩阳书院、上饶鹅湖书院、惠州丰湖书院等,莫不是门庭若市、热闹非凡,行走其中,满眼如织的游人,盈耳沸腾的语声。而当我风尘仆仆、一脸虔诚走进崀山脚下的金城书院时,却是一派寂静、安详的氤氲之息。
(一)
这是疫情背景下的庚子年初秋,一个千里之外的游子,就这样莽莽撞撞地站在一座悠悠的书院面前。雾从清浅的扶夷江岸漫过来,像女子脖颈上那一缕薄纱,温婉、飘逸、空灵、静谧,悄无声息拂过原野、屋舍,葱绿拥覆的书院蓦然有了几分神秘。这是崀山重峦深处最纯净的水雾,远望朦胧绰约,近看却几近于无。江水照得出惊鸿倩影,或者丹霞绝壁上缠绕香樟翠竹的山岚,甚至能听得出水里游鱼张翕的欢愉,或者林中斑鸠、麻雀窜跃的轻盈。
书院背倚摩诃岭,雄踞江畔土台,裹在脐橙漫涌的清香里兀然而立。黝黑的两层木楼青瓦与飞檐翘角,仿佛一幅色彩平淡的素描。整个建筑沉淀着岁月淘漉的痕迹,中西合璧,古朴典雅,似乎每一扇门窗与每一根立柱,都透着一种宋韵清风。门庭、放生阁、正殿、厢房、讲堂与通廊,随着我讶异而踟蹰的脚步一一展开,幽寂、空敞,像当年学子们散学归去后一个黄昏的场景。
我静默在这个水雾张扬的清晨,听任书院青石台阶挤出的些许野草与苔藓,默然抚慰一双依旧不知疲乏的脚板,犹如一个跋涉的远行者坦然接受主人的寒暄。此刻,我对脚板叩击青石台阶的声音一无所闻,却似乎听见了门楣上“金城书院”四个行楷大字,重重叩击心扉的剧烈声响。匾额下的大门已痕迹斑斑了,但镌刻的一副流水对联“扬书院文化,建书香新宁”赫然炫目。不知有多少书生,衣袂飘飘,从这儿走进去,然后又从这儿走出来。走进去是一个书院,走出来却是一个天下。
书院是在遗址上重启修葺,我小心翼翼走进去的时候,有种庆幸的感觉。当时的统治者慷慨地给予了书院阔大的格局,这是一件幸事。一代代很自觉地保存下来,应该不是一件难事,它所具有的空间再大,也是足以包容和宽待的。曾几何时,书院如同扶夷江上的小船,或在风平浪静中欸乃,接受读书人的膜拜;或在惊涛骇浪里,淹没于口诛笔伐的旋涡。对有些执掌权柄者而言,空间最好是能够产生经济效益,说白了,让一座有着灵动欲飞檐角的殿堂空着,本身就是一种浪费。因而有些地方富贵气有了,世俗气有了,可士气没了,雅气没了,文气更没了。我想这与缺少一座庄严静穆的书院有关。
(二)
乾隆二十年初春的一天,知县温章元与几位贤达乡绅围着一张八仙桌凛然而坐,高谈阔论,手中青花瓷盖碗里升腾着一缕缕幽雅的茶香。他们热议的主题是,将始建于康熙年间的清泉书院迁址城南堤,并更名金城书院,让家乡子弟更好“有体有用之学”“义理经济之学”。从此,琅琅书声带着稚嫩而憧憬无限的童音,穿透摩诃岭上的层层林木与云霞,与晨出或者晚归的鸟雀时相应和。
三百多年后,我穿过车水马龙的中兴街,置身于空荡荡的书院。没有什么人,无须讲解,自个儿走着,这就够了。我喜欢空旷的安宁,散发着一种辽远的气息,一种幽居深处的气息,一种书香情结抑郁未解的气息。一个人在里边走着,被一种虚无牵引,没有想得到什么,或者放弃什么。读一读石碑上的文字,怀抱一下深褐色的柱子,或者干脆在石阶上坐下来,看天空中的岩鹰张了羽翼,扇动着,飞翔着。
有风吹过来,仿佛依稀听见一阵阵与家事国事天下事紧紧相连的读书声,那是恬然静默的木质墙壁与窗棂沉淀多年的回响。晨雾已散去了不少,微弱的天光不动声色地将灰暗的墙壁抹上些许明亮。许多年前,它也用这种沉静而温暖的姿势,将一张张桌上的书卷染成生动的颜色,铺展开学子们一片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蓝图。这块浸淫湖湘文化两千多年的舜帝南巡过化之地,深得“坚定其德性,明习于时务”的书院思想影响,勇于承担知识创新、社会道义的责任,充分发挥了知识群体在社会历史发展中的作用,孕育了一代代卓尔不群的人才,无疑是“道南一脉”。
我不知道书院回荡的书声涌出了多少吟诗作赋的秀才举人,抑或高车驷马踏上京城通衢的进士,但“隔墙两制台,对岸两提台”的说法流传很广,让人激动和自豪。“两制台”指的是清代直隶总督刘长佑、两江总督刘坤一,“两提台”指的是安徽巡抚江忠源、浙江提督刘光才。所谓“隔墙”,盖因刘长佑府宅馀庆堂与刘坤一府宅光厚堂仅一墙之隔;所谓“对岸”,则因为江忠源、刘光才府宅分别在扶夷江的两岸。四人皆为晚清“中兴名臣”。当时偏安湘西南一隅的小县竟有朝廷四品以上文武官员240多人,其中总督2人、巡抚2人,楚勇横空出世,湘军纵横驰骋了大半个中国,石破天惊,仿佛千年灵气,钟于一时。
“广丽泽之益,收乐育之功”,书院在遥远的年代曾经久地塑造和润泽着这方土地,还有生于斯长于斯的子子孙孙。遥想当年,孩童们入得门来,先向孔子像鞠躬,然后再向先生行礼。动作简单之至,却像一粒种子放入幼小的心田,待将来发芽成长,“学成文武艺,售予帝王家”,最终实现立功、立言、立德的“三不朽”目标。然而命运是不可预设的,有许多书生在体验接二连三的坎坷之后,也没有多少信心向庙堂高处登攀。只有由充盈胸际的文气来引导,逃离工于心计的名利场,逃离现实残酷的倾轧,安静地回归朴素的书斋。当许多的希望破灭之后,有一天终于会发现,保持一种平淡的书生本色,也是人生很个性的抉择,如吴敬梓笔下的荆元,“吃饱了饭,要弹琴,要写字,诸事都由得我,又不贪图人的富贵,又不伺候人的颜色,天不收,地不管,倒不快活?”我一直在想,当代人的整体素质特别是文化人格上,究竟比那个时候长进了多少?
(三)
穿过放生阁,沿着石阶趔趄慢慢而下,一路满目滴翠,全然没了秋的萧瑟。突然间只见清清亮亮的一潭水,旁边一碑刻轻易给了我意外的惊喜。“经过是潭,鉴水澄澈,诏诸生默会性真,后人思其德,因即爱莲之义名之曰莲潭。”儒家理学思想的开山宗师周敦颐,竟与书院有着不可或缺的渊源。
宋治平五年初夏,年已半百的周敦颐由永州通判迁朝奉郎,权知邵州。他一边兴学传道,一边寄兴林泉,“行将遁去山林,以全吾思”。“茂叔虽仕官三十年,而平生之志终在丘壑”(黄庭坚语),但他并非“梅妻鹤子”似的追求一己清静,而是与自然对话于山水悟道,把心性之学、道德修养与天地自然、阴阳四时融为一体,达到天人合一的境界。崀山一带虽是穷乡僻壤,但座座拔地而起的丹霞石峰,以及阳光下沉沉流动的扶夷江,这种天高野阔的浩瀚气势,使他得以冷静地思考人生,既引发出宇宙无穷而生命有尽的感慨,又产生了将有限生命统一于无穷宇宙的顿悟。
这天傍晚,一轮明月刚刚爬上金城山顶,意犹未尽的周敦颐就带着几名学生走出书院,“相邀风月寻”。走过弯弯曲曲的石板路,来到“一阵香风泛水面”的莲潭边,始则盘膝而坐,“默会性真,妙严说法”,继尔忘情地脱掉鞋袜,乘槎泛觞潭上,观石崖高峙,壁立千仞,即兴道“邑之防,即道之防也……人心之防也”,遂秉烛挥笔题写下“万古堤防”四个遒劲大字。
月已西斜,一袭朱色长袍的周敦颐依然在潭边踽踽独行。回想宦海沉浮,琅琅书声沉寂了,代之以官场牴牾、市井嘈杂、小人哄闹,真隐者少,有德者鲜,不由感慨系之。他时而拈须凝望,见江流撞击,水开白莲;时而颔首缅思,喃喃自语:“莲,花之君者也……”翌日,千古名篇《爱莲说》精彩面世。
时隔近千年,已经很难领略当年莲潭夜月的风貌了,“常怀茂叔潭边问,不见莲花水上红”;还有漫漶难辨的“万古堤防”,一半叠藏在史志中,一半化作了家喻户晓的传说,散落在如空气般无形却有时又凝聚成某种气候的民间里。只是潭边的周子亭依旧翼然,亭下水可流觞,似可让时光浅浅倒流,若有遗世之感。
忽然有古琴声自书院隐隐传来,循声而望,眼前一位气质不凡的年轻女子端坐窗前,边弹边吟《爱莲说》。当雅逸而旷远的古琴曲从她指间流出的时候,我屏住了呼吸。散淡、古朴、沉静、饱满、狂放、灵动,古琴曲的纯粹和圣洁散发着莲花的芬芳,让人安静地享受着余音绕梁的惬意和洗礼。
我在琴声中返回书院,书院却还在岁月中。离开书院时,有清亮的雨点落在瓦面上,发出美玉浏亮之音,这是能让人的灵魂苏醒的声响。此时,书院的屋顶漫洇着水汽,我走远了,心已被沁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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