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臧楼的跫音
时序已进入农历菊月,物候暗转草木知,应该是旷野萧索风里透着轻寒。而此时,当我置身九连山腹地的下车河五眼桥上,眼前的雪山嶂却是一派云蒸霞蔚花繁叶茂的景象。挂满篱笆的百香果别处看过,坡坡岭岭无远弗届耀眼欲明的猕猴桃园却是第一次经见。
静卧于粤赣交界处的下车镇,古称乌虎,向来山清水秀地灵人杰,是一个人文荟萃的渊薮。只是沧海桑田,留存的史迹已不多见,除却文昌塔、进士牌坊、紫薇阁,其他几乎都成了久远美好的记忆。而生于斯长于斯的客家学研究第一人徐旭曾,依然让这个文化之乡闻名遐迩,久享盛誉。
(一)
兴隆村,允臧楼。一个深秋的上午,我坐在一楼厅堂的木椅上,等待主人远去的脚步声在楼梯间响起。
我将手肘支在方桌上,将身体舒展成闲适样子,望见了熙阳里依然绿影婆娑的院子,绿影婆娑的时光深处慢慢出现了一些声音和画面——春天里两株开满花的树下,跑过几只小鸡,有燕子呢喃;夏日午后门外传来货郎的叫卖声,剪碎了夕晖的窗户下,摆起了客人小酌的桌子;秋晚逢源书斋各个房内亮着夜读的灯;冬天炭炉上的擂茶,廊下的一堆芋头,屋角的两瓮新黄酒,火炉上蒸着的萝卜粄,都散发着袅袅香气……
这就是徐旭曾的现实家园和精神乐园,自1751年呱呱坠地,他一直生活在这样的场景里。祖上徐廷芳、徐延泰先后进士及第,得家学之传,他十三岁以第一名入县学,参加殿试时以“圣贤之道,敦品力行”的策问深得皇帝嘉许,赐同进士出身第三甲获隽,被授官户部主事,后加一级封奉政大夫,曾四任顺天乡试、京都会试外帘官。
允臧楼是徐旭曾故居,采用客家传统的九厅十八井结构,每个朝外的大门都有不同的门匾。沿着爬满青苔的石阶拾级而上,稍作打量,不难发现虽然主体结构仍在,但荒废已久。推开大门,天井内杂草丛生,屋顶的瓦片也掉落了许多,被粉刷成黄色的墙壁上还有“人民公社好”之类的大红字标语。据原本住在屋子里的村支书介绍,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村里掀起“除四旧”运动,楹联和匾额被人用白漆泼得面目全非。值得庆幸的是,相关部门正在进行抢救性开发,规划打造客家特色民宿,允臧楼必将焕发新的生机,凸显乡村振兴的文化力量。
在社会经济飞速发展的时代,对名人故居的态度问题,彰显着一个地域的文化意识与胸怀,文化传承的意义在于,对历史怀有怎样的一种情愫。名人故居留存事虽小,却影响着文化的构建与传承,怀着一份虔诚与敬畏之心对待历史,在崇尚文明、追寻物质发展的道路上,应该始终拥有一份清明的理性及认知。
我将目光收回,落到了桌面隐隐发亮的木纹理上,肘关节与桌面接触的一小片肌肤上,有一丝隐隐的温暖。这是错觉,错觉还牵引着我闻到了略带烟味的呼吸,一个眼神睿智、端庄平和的白发长者立在了我的眼前。
(二)
士有遇与不遇之别,徐旭曾亦如此。他与岭南第一才子宋湘的交往和友谊,一时传为文坛佳话。他们过从甚密,惺惺相惜,纯属道义之交,不受门第的约束,没有庸俗的捧场,多的是诗文的酬答、学问的切磋、品格方面的相互砥砺。
癸丑年初春新雨后,徐旭曾邀宋湘游和平名胜古刹云外赏。云外赏,又名眉峰寺,坐落于铙钹嶂山麓一危崖岩下,背山面水,四季朝阳,寺下有一片桃林,每当桃花绽放之时,蔚为壮观。寺庵石崖上留有“云外赏”石刻题字,宋湘一边抚摩着“云外赏”三个苍劲大字,一边呆望脚下的那片桃花,心醉如痴,并以唐代诗人卢纶的“诗香雨气新,山寺绿无尘。遂结云外赏,共游天上春”释义。当解到“外”字时,突然雷劈电闪,山谷轰鸣,石壁裂开缝,惊得宋湘不寒而栗,不敢再解读下去,拉着徐旭曾急急下山。到了山脚,两人相对唏嘘不已,自是情好逾初。
生而为人,都拥有各自的活动天地,隐藏着种种心灵的秘密,存在着种种焦虑、困惑与需求,有着心灵沟通的强烈愿望。可是,实际上世间又有几人能够真正走入自己的梦怀?能够和自己声应气求,同鸣共震?哪里会有“两个躯体孕育着一个灵魂”?万两黄金容易得,知音一个也难求!即使有幸偶然邂逅,欣欣然欲以知己相许,却又往往因为横着诸多障壁,而交臂失之。
嘉庆四年(1799),徐旭曾与宋湘同中进士后,出仕行道,聚少离多,但常常通过书信相与评古酌今,交谈得最多的还是有关文学的见解。徐旭曾著述颇多,风韵萧疏,具有白居易的风格,“歌诗合为事而作”,不作无病呻吟,更不吟风弄月。作为一个封建士大夫,他关心民瘼,这种“民为邦本”的情怀,在他的《梅花阁吟草》及“兴隆竹枝词”中有鲜明表露。
“薄宦三年,离乡十载。每忆某丘某水,总在家园;谁云宜雅宜风,依然蛮语;聊效竹枝之制,籍传梓里之谈。姑言姑听,不是苏髯说鬼;孰醉孰醒,休从屈子销魂。知予者,未尝非一片婆心;作偈时,何处是千层佛面。乡邻风俗之美,言者其无罪乎;土音筝笛之操,闻者足以戒矣。”
镇名乌虎又兴隆,
左覆钟山右紫云。
大葬何曾洗骸骨,
蚕形坟对海螺坟。
下车二五八墟期,
江广都从一水歧。
生怕夕阳归市后,
牵牛桥畔鼓刀时。
正月牛藤断几家,
秧田多被豆苗遮。
樵哥牧童虾山过,
绝胜新年打采茶。
清明乌饭杂黄梁,
探外家回角黍香。
偶向畲禾冈上望,
踏青多半秀才娘。
大松树下匝桑麻,
报赛村村日又斜。
冬笋河鱼做禾了,
耕田都是好人家。
作为一位出色的文化人,徐旭曾怀有一颗易感的心灵,反应敏锐,感受力极强,因而他所遭遇与承受的苦闷,便绝非常人可比拟。他在经历了初涉官场的种种精神折磨之后,渐渐萌生了厌倦和退却。嘉庆六年(1801)他刚入京职两年,就发出“罗浮归去读书好,秋水芦花放白鹇”之叹。五十七岁那年出任顺天乡试外帘官,由于年纪较大,他写信给时任云南曲靖知府的宋湘表露返乡之意。宋湘极力支持,并复诗:“富贵犹无益,声华况已轻。生儿休识字,误我是浮名。耕牧青山失,风尘白发生。相看同一笑,垂老竟何成?”慨叹彼此年华已老,而功业未成,抒写了对庸碌的官场生涯的厌弃,以及对故园自由美好生活的思念。
接信后,徐旭曾展读身心俱悦,即以母病辞官离京归粤。徐旭曾的选择,与宋湘的意见是分不开的。
(三)
一直有一个印象,书院应该是在崇山峻岭之间的,像岳麓书院、白鹿洞书院、天马山书院等。而惠州的丰湖书院,怎么就莽莽撞撞跑到了“长溪带盘,湖光相照”的西湖边呢?其实惠州西湖最早名为丰湖,苏轼在其《赠昙秀》一诗中写道:“人间胜绝略已遍,匡庐南岭并西湖。西湖北望三千里,大堤冉冉横秋水。”第一次将丰湖称作西湖,“惠州西湖岭之东,标名亦自东坡公”。之后,人们普遍将丰湖称作西湖。
丰湖书院最早可追溯到南宋淳祐年间,1244年在银冈岭创建的“聚贤堂”,10年后被改为“丰湖书院”。明代书院逐渐荒废,清康熙恢复“丰湖书院”,嘉庆时大规模修建,一时“从者云集,人竞向学”,书院进入一个新的鼎盛时期。19世纪的丰湖书院,已是闻名岭南的著名书院。
书院似乎有些含羞,两扇半面薄薄的木门,上面有一些规规整整的格子,看上去略显沧桑。远远地,通过那些格子,可以隐约地看见院内的风景。真没想到一个书院竟然可以如此妩媚,妩媚得如同门前的湖水。天井里那些青幽幽的草和翠绿绿的树,完全裸露在我的眼前。半面有半面的朦胧,裸露有裸露的风韵,这样一个书院还真是一个读书的好地方。
嘉庆十三年(1808),徐旭曾被聘为丰湖书院执掌、任山长。寓惠期间,他常与和平老乡惠州府协把总黄晋小聚。黄晋是尊崇文化之人,偶有船运的老乡来访,他也会请徐旭曾前来,听听老乡叙说乡中家事,同喜同乐。黄晋到丰湖书院拜见徐旭曾时,徐以土客械斗为缘起,告之以客家人来源及其语言习俗不同,诚恳请求官府办事要公平公正,要善待客家,使黄晋深受教益。
1814年,东莞、博罗相邻之地发生了一场土、客械斗,两地县令极力发威,黄晋奉令率兵前去施压,最后经当地乡绅出面调停,事态才得以平息。后有学生求解客与土的界定,徐旭曾经过深思熟虑,觉得官府公正为民办事,是解决问题之根本,遂于1815年撰写了《丰湖杂记》。
今日之客人,其先乃宋之中原衣冠旧族,忠义之后也。自宋徽、钦北狩,高宗南渡,故家世胄先后由中州山左,越淮渡江从之。寄居苏、浙各地,迨元兵大举南下,宋帝辗转播迁,南来岭表,不但故家世胄,即百姓亦多举族相随。有由赣而闽、沿海至粤者;有由湘、赣逾岭至粤者。
客人以耕读为本,家虽贫亦必令其子弟读书,鲜有不识字、不知稼穑者。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即古人“负耒横经”之教也。客人多精技击,传自少林真派。每至冬月农暇,相率练习拳脚、刀剑、矛挺之术,即古人“农隙讲武”之意也。
故初离乡井,行经内地,随处都可相通。惟与土人风俗语言,至今仍未能强而同之。彼土人,以吾之风俗语言未能与同也,故仍称吾为客人;吾客人,亦因彼之风俗语言未能与吾同也,故仍自称为客人。客者对土而言。土与客之风俗语言不能同,则土自土,客自客,土其所土,客吾所客,恐再千数年,亦犹诸今日也。
……
虽然全文只有一千三百余字,却是我国系统论述客家历史的开山之作,被不少学者誉称为“客家人的宣言”“客家民系最终形成的标志”,有着广泛深远的影响。
午后的阳光透过瓦楞的缝隙,投下变幻灿然的光束,灰暗的空间顿时明亮起来。我一个人坐得有些久了,便站起身慢慢走,穿堂过厅。年久失修的允臧楼,故去的生活气息已荡然无存,但仿佛还能听见楼上沉沉的脚步声,还能闻到从丰湖飘来的一纸书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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