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离颠沛哭先生

作者：吴定球

抗战时期因躲避战祸而客死粤北的惠州名人，除廖佩瑬、林善儒二先生外，还有杨寿昌先生。

杨寿昌，字果庵，归善上洋围（今惠阳区良井霞角草塘下）人，光绪二十年（1894）举人。历任惠阳县长，惠州师范学堂堂长，黄埔军校政治教官，岭南大学国文系主任等。道德文章见重当世，为岭南一代儒宗。在日军攻陷广州前夕，他携家北迁连县，不幸中途染疾，客死阳山舟中，时为1938年11月17日。

1939年1月25日，因广州沦陷而迁至香港的岭南大学发出一通讣告：“本校文学院中国语言文学系主任杨寿昌教授，一代儒宗，道德文章，见重当世，服务本校多年，备著劳绩，不幸于去冬在连县逝世，哲人其萎，哀悼同深……”追悼大会收到蒋介石、林森、于右任、陈立夫、白崇禧、陈济棠、余汉谋、邹鲁、张友仁等政要名流的挽联挽词等200余件。其中，蒋介石的挽联云

朴学继龟山，桃李满门宏教泽；

薤歌传岭海，烽烟遍地失醇儒。

——— 这自然是代表了对逝者德业文章的肯定，但在文字的肌理里，却很难触摸到情感的温度。能够动人的挽联，其实和诗词一样，是一定要有真情内蕴于其中的。

杨寿昌是良井中学和梌山中学的创办者，这两间学校亦都有挽联献上：

拓梌院，办梌中，以学校为表率各乡，缔造艰难思长者；

扰华南，侵华北，彼东夷之凭凌上国，乱离颠沛哭先生。

良井中学校董会则挽曰：

乡邦失先觉，教育失导师，莽莽前途，我辈不禁长痛哭；

盛时思文章，薄俗思道德，悠悠斯世，后生何以式仪型。

——— “我辈不禁长痛哭”，虽然是以集体的名义，但拟联者对这位“长者”的敬重和痛惜之情，仍可领略一二。不过，在笔者看来，写得再恳挚动人的悼诗和挽联，还是杨寿昌生前交厚的朋友们。

著名藏书家徐信符与杨寿昌相交久，相知深，闻噩耗，叹曰：“杨先生三代以上人也，今世不可觏矣！”遂作一长联挽之：

丰湖书院无恙耶？学海有渊源，渺矣人琴，往事不堪回首；

阳山天下穷处也！间关空跋涉，伤哉童冠，长途何处招魂。

——— 刘义庆《世说新语·伤逝》说王子猷闻弟弟子敬病亡，奔丧不哭，取子敬琴掷地云：“子敬子敬，人琴俱亡！”上联用其事，正是欲哭无泪，惟以长联当哭了。还有一副，是岭南大学陈德芸教授所挽：

淡宕岭南春，多年杖履追陪，三径好同明月夜；

凄凉粤北路，尔日家乡沦陷，孤舟长系故园心。

陈与杨是多年同事兼好友。据冼玉清回忆，当年杨寿昌晚上在校园散步，总会叫上陈德芸，上联 “三径好同明月夜”云云，盖纪实也。生活中习以为常的平凡琐事，每每能体现朋友间的深情厚谊而令读者印像深刻。

著名学者陈中凡亦是杨的好友，1938年10月，他内迂四川，一路上通过书信与杨寿昌评文赓诗，不料竟传来杨作古粤北的消息，因作诗吊曰：

手贻青简墨犹新，竟报杨云作古人。

联袂羊城钦器识，赓诗蜀道见情真。

一庵佛地书城堕，万里阳山药裹亲。

知作鬼雄心不死，握拳透爪誓亡秦。

李清照诗：“生当作人杰 ，死亦为鬼雄。”唐郑《开天传言记》：“棺配而肌肉如生，握拳不开，爪透手背，远近惊异。”末二句用此二事，可谓深知逝者之心愿矣。

岭南名宿桂玷尝评价杨寿昌的为人：

不染尘埃清似水；

独甘淡泊直如绳。

据说，杨寿昌向学生讲课，“至忘形时，每每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有柳子厚口讲指画遗风。”若兴起，则高唱苏东坡的“大江东去”或岳武穆的“怒发冲冠”，又或孔尚任的“桃花传奇”，高亢之声，达于户外，此可见其情性的真率，有一份纯净的童心。这也可以从他的一些诗联中窥见一二。

1937年春，杨寿昌偶见曾习经女婿吴伯谦，见曾所著《辛亥夏赏花诗卷》，感慨系之，率题二绝以追怀故友，一往情深。其一云：

浩浩春过追赏春，群贤珠玉吐纷纶。

枣花寺与莲韬馆，南北相思有故人。

杨寿昌与冼玉清教授为忘年知交，冼母病逝，其尝挽一联，亦颇温厚，见长者风度，而自评“尚洽切”云。其联曰：

孝女作名师，忆板舆迎养书堂，曾陪侍盘餐，千岁称觞娱寿母；

善人多幸福，看梓舍蜚声世界，尽秉承慈训，九原含笑答夫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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