勇敢的战士,温热的手 从新发现的史料看一生以鲁迅为楷模的萧殷

河源日报 2021-03-27 07:14

■陈家基

我国著名的文学家与文艺评论家萧殷,一生中都把鲁迅先生当作自己的旗帜与楷模,一生都在践行着鲁迅先生的精神。

萧殷在其逝世前一年编纂的《萧殷自选集》中,就有数十处提到鲁迅及其作品。

萧殷对鲁迅的崇拜,来自亲身的经历。

初中时期,从学校图书馆中博览群书,萧殷被鲁迅的著作深深吸引,干涸的心田被文学滋润,写作冲动大起,他写下散文《风雨之夜》,引起国文教师注意并推荐到广东省美术展览会,获二等奖大受鼓舞,继而写散文《挑水妇》《明天》等小说,还有一些新诗,但只能发表在同学自己创办的文学期刊上,最多发表在书店出版的《学生文艺丛刊》上。萧殷创作冲动不可遏止,接连写下揭露社会黑暗的小说《乌龟》和《疯子》等,但苦于没有机会发表。

1934年春天,萧殷在龙川佗城小学教书期间,写了一些散文诗,其中包括《牵牛花》和《第一次颤栗》。

暑假到了,萧殷从龙川来到广州,希望找到工作安顿下来,但未如愿。其间,在中山大学图书馆,萧殷阅读了更多鲁迅先生的著作,心潮澎湃。9月6日,处于人生十字路口的萧殷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贸然给鲁迅先生写信,并随信附上以萧英为笔名所写的散文诗《变》,希望能够得到鲁迅先生的具体指导并寻找机会推荐发表。这封信的手稿如今收录于《鲁迅藏同时代人书信》。信和稿如下:

鲁迅先生:

在中国的作家中,您是我最敬爱的一个,因为您是站在被压迫大众的解放运动最前线的一个人。

正因为我敬爱您,所以我特地请您批评我的作品。这篇《变》是我最近写成的散文诗。本来拟投到附近的报纸副刊里去,但是,一想到那些充满了灰色内容的副刊,与那些思想糊涂的编者,不禁就令我胆怯起来。无疑的,这样内容的散文诗,必然地不容于那灰色的雾园里。

《变》的主题是叙一个一向不明阶级意识而受着欺骗的青年人觉悟底(的)过程,和潜伏着的革命情绪的力量之伟大。(这样说法,也许不对。先生看了,自然明白。)可惜我的写作技术太不成了,请先生在回信里一一加以指正!!

如果先生认为略加修改之后可以发表出来,那末(么),请先生也不妨修改一下,并请介绍到前进的杂志里去发表出来。这是我的希望,也是我的要求。

末了,向先生致一个革命的敬礼!

崇拜您的人

郑文生谨上

九月六日

信的末尾,标明通讯处为——广州石牌中山大学第八宿舍莫柱孙先生,因为苦于寻求鲁迅先生的通信地址,萧殷试投出版社转交。

根据《鲁迅、许广平所藏书信选》收录的这封信的注,“此信信封写着:"上海福州路四三六号文化生活出版社收转邓当世先生广州郑寄九月六日。"对于此信和附寄稿件的处理,《鲁迅日记》未见记载。”

信中的收信人“邓当世”为鲁迅先生的一个笔名。鲁迅常常用日本友人开的内山书店或他常用的出版社作为其对外的联络地址,代为收转信件。

给鲁迅的信发出去以后不久,为了生计,萧殷回到佗城。

虽然经过我们多方查证,但至今无法知道,当年,鲁迅是否给“郑文生”回了信,又是否对“萧英”的散文诗提出了意见。我们只知道,流离失所的郑文生曾寄住在朋友莫柱孙的宿舍,并以莫的宿舍作为通信地址。我们设想,萧殷寄出给鲁迅的信,焦虑期待若干时日后,可能放弃了自己小小文学青年期许大师回信的奢望,因而垂头回乡;也可能鲁迅先生当时真的写了回信,但是莫柱孙收到了吗?如果他收到了又是如何处理的,他转告萧殷了吗?如果他把信寄到佗城小学,而萧殷回乡后因为开学而离开佗小……这其中,一个个关节,任何一处出岔子,萧殷都收不到鲁迅的回信。

果然,萧殷并没有收到鲁迅的回信;萧殷一生也从未提过这回事。

但是,这件事,无疑是萧殷文学生涯的里程碑,一个重要的转折点,正如他在《变》中所说:“从此,我认清了我们的路了!”回乡后,“给鲁迅写过信的”萧殷激情澎湃,并从此开始专心研习、探索写作之路,农历年前完成小说《父与女》和报告文学《年关杂写》。次年完成小说《倒闭》以及续篇《沉落》、小说《车夫阿火》《一夜》《芋园》《灾》……小说抒发对黑暗社会的压迫与不公的愤恨,对劳动人民深厚的同情。萧殷的小说创作由此达到了一个高峰。从1935年开始,在广州《民国日报》副刊《东西南北》连续发表了二三十篇小说。

按照萧殷的文学积累和思想深度,照此写作进度,萧殷不难成为文坛先锋。但是,年底爆发的“一二·九”运动彻底打破文学青年的梦想。萧殷被革命的潮流裹挟,转身走向革命。1936年1月,萧殷来到广州。加入中山大学员生工友抗日会主席团主席、广州学生抗日联合会主席曾生主持的“国际问题研究小组”(之前是共产党地下组织的“秘密读书会”),开会策划和开展各种抗日宣传活动,组织学生罢课。按照曾生同志的秘密指示,萧殷到中山大学参加爱国学生的革命活动,并参加了1936年1月9日广州市学生万人抗日大会,一致通过成立广州市学生抗日联合会,会后举行抗日示威游行。在“一·一三荔湾惨案”后,参加中大的学生集会,声讨国民党逮捕进步学生……

1936年暑假,萧殷又一次从佗城来到广州,在《萧殷自选集》的《我怎样走上文学道路》一文中,萧殷描述了他这段时间“思想发生了质的飞跃”。

“自七月到十二月,我在那里度过了最难忘的岁月。在那里。我参加过许多革命文学活动,写过许多矛头直指国民党反动派的杂文,参加了党所组织的革命活动,不仅印象深刻,而且还促进我的思想发生了质的飞跃。”

这时候的萧殷,已经从单纯的文学青年转向革命战士,他放下小说写作,以鲁迅先生为榜样,以杂文为武器,作为对准敌人的“匕首”和“投枪”,把大量抨击国民党反动派的杂文寄到香港的桂系反蒋报纸《珠江日报》副刊《潮声》发表。萧殷再次萌生了给鲁迅先生写信的念头。这时候,他已经不是两年前那个一心想发表作品的文学青年,而是具有革命思想和斗争经历的革命青年与革命文艺工作者的带头人。

萧殷在《我怎样走上文学道路》一文中,叙述了他当年关注鲁迅并给鲁迅写信的情况:

“这半年来,我们一直注意着鲁迅先生,应该说,我们的革命文学活动,始终没有离开鲁迅。我们总是密切地注视着鲁迅的动向,把他当作我们斗争的旗帜。尤其在这革命更加复杂、更加艰苦的关头,盼望能够得到他指导的愿望更加强烈了。正是在这时候,十月初,我怀着崇敬的心情,给鲁迅先生写了一封信。我向他简略地反映了广州反动势力的猖狂和与之斗争的形势,汇报了我正以杂文为武器参加了战斗。在这封信里,我还把散文《温热的手》寄去,希望得到鲁迅先生的指教。”

“信寄出去后,我天天盼望鲁迅先生的回信。但没有料想到,这位伟大的文学巨匠在收到我的信十天后,竟与世长辞了。鲁迅先生只在十月九日的日记上记上一句:"得萧英信并稿。"噩耗传来,我们悲痛欲绝,天啊,我们心灵中的精神支柱仿佛失去了支点,都沉湎于悲痛之中。”

最近,我们发现了尘封84年的史迹——萧殷在1936年10月21日写了一篇名为《永别了,勇敢的战士!》的文章(发表于1936年第3卷第1期的《文学生活》),表达了对于鲁迅先生逝世的悲痛心情。这篇文章萧殷从来没有提及,现将此文刊登如下。

永别了,

勇敢的战士!萧英

一个不幸的噩讯随着一阵凄厉的秋风,在一个早晨飘到我的耳鼓边来:“鲁迅死了!”

一位勇敢的奋斗了20余年的老战士死了,从此不但中国文艺界是一种绝大的损失,就是东方的文艺界也将减少不少的光辉。

尤其是在这暴风雨的前夜,鲁迅先生的死,更令中国的大众感到无限的悲痛。在这时期内,所有的青年正需要着精神的粮食,所有的大众正急需着斗争的知识。在过去,鲁迅先生已做了我们的保姆,他供给了我们不少的富于资养的粮食,同时也领导着我们向真理之路前进。

他是一个经历了长期奋斗的艺术家。在20年前他已开始和旧社会决斗。这种精神一直继续到现在还没有更变过。他时时都正视着现实,从真理的观点上去暴露社会的丑态。他用冷酷而刻薄的笔锋,抨击着丑恶的现实,讽刺着旧社会的没落,他从没有宽容过敌人,他主张对待敌人要给予“最无情的抨击”。

然而,他对于大众却现(显)示得非常热情,温暖,几乎每个中国的大众都有倾听着他那充满热情的真切的声音,而且每个大众都喜欢去接受他的教训;和高尔基一样,他同样是“大众的保姆”。

然而,鲁迅先生死了,从此我们再不能听到他那伟大而有光辉的教训了。在暴露社会丑恶的战士群里,现在又损失了最有力的一员。

于是整个中国的大众都沉在极悲痛的泥潭里。

但是,悲痛有什么用?鲁迅先生在他的遗嘱里,不是说“忘记我——管自己生活,倘不,那就真是糊涂虫”幺,对呵,我们先接受起先生的遗教吧。从此我们要跟着鲁迅先生所走的路,用他奋斗的精神,去完成他那未完成的伟大的工程呵!

不要悲伤了,我们只要求大家将鲁迅先生所教训的,都在具体的工作上表现出来。

永别了,勇敢的战士!

二十五、十、二十一。

八十四年前,当萧殷写下这篇悼念文章的时候,他还并不知道鲁迅先生是否收到了他的信和稿。但是,1978年4月3日,上海复旦大学中文系鲁迅日记注释组,把一封询问信寄到广州萧殷的家中。来信说:

萧殷同志:

我们复旦大学中文系鲁迅日记注释组承担了《鲁迅日记》(1928-1936)注释部分。因年代久远,当年与鲁迅先生交往的一些人颇不易搞清,只得求助于各位老同志。“日记”上曾提及一人“萧英”,我们在调访中,据一些同志回忆说可能是您,故今不揣冒昧相烦,谨望指教。

现将《鲁迅日记》上有关条目录下:

1936.10.9“得萧英信并稿。”

请您老回忆一下,这里的萧英是否是您?如是,根据注释体例,我们需知道:您的出生年月,籍贯,当时的职业,身份,笔名,化名,信的内容及稿件体裁,稿名,内容等。

专此布复,即颂

春祺!

复旦大学中文系

鲁迅日记注释组

4.3

此信唤起萧殷深藏脑海42年的记忆。收到信的第三天,4月13日,他立即给复旦大学“鲁迅日记注释组”复信(此信从未公开发表):

鲁迅日记注释组:

真佩服你们的调访精神,居然把一封查询“肖英”的信函无误地送到我的眼前,而且还直接寄到我家里,实在感谢。

读了来信,看到鲁迅先生的日记中的那个条目,立刻勾起我的回忆。当时我住在广州中山大学一个同学宿舍里,由于一脑子的问题,亟想向鲁迅先生请教,便于十月五日(或六日)写了一封约五六百字的信,并附上一篇散文。过了十天以后,我几乎天天盼着先生的复信,不幸,我没有收到复信,却在报上看到先生与世长辞的噩耗。

我一九一五年农历八月出生于广东龙川县佗城,一九三六年在龙川民教馆管理图书,同年八月离龙川到广州,住中山大学,一面参加救亡运动,一面写小说。这半年由于蒋介石势力渗入广东,白色恐怖加深,斗争尖锐,于是我暂时放弃小说写作,把全力投入杂文写作中,对国民党政府的腐败统治进行无情的揭露与讽刺。

在这(一九三六年)之前,我用“郑文生”发表小说,这时为避开国民党书报检查官的注意,用“肖英”笔名发表杂文。以后一直用这个名字,一直至一九四六年。

我写给鲁迅先生的那封信,详细内容已记不清楚,根据我当时的处境,我的活动以及我的心境,大概不出如下几点:(一)我当时已不能在广州发表文章,只能利用香港《珠江日报》(反蒋的桂系报纸)发表反蒋杂文,但常遇“开天窗”(即编者将一些重要的文字删掉,代之以□□□……)很恼火,可能把这种情况向鲁迅先生汇报。(二)为了斗争,需要把自己的武器磨得更锋利,所以几乎每日都细心学习鲁迅先生的杂文,这封信中可能向先生提出一些杂文的写作问题。(三)当时我已参加“广州文学艺术界救亡协会”(原名记不清,是文艺界抗日统战组织)每周都展开一些活动,很活跃,人数越来越多……可能将这些向先生汇报。

附去的稿子是散文,题为《温热的手》,大意是一个正在彷徨苦恼的青年,遇到一个较有经验的革命者,并受到启发和鼓舞……细节已很模糊。

四月十三日(1978年)

通过书信(未公开发表)的来往,“注释组”终于弄清楚了“萧英”就是“萧殷”,那篇“稿”就是散文《温热的手》。

虽然萧殷再也无法得到鲁迅先生的回复,无法得到鲁迅先生的指导,但幸运的是,在他生命最后的五年里,萧殷终于得知鲁迅先生收到了他的信与稿。

看过《温热的手》这篇散文的人,有萧殷同时代的朋友芦荻(著名诗人,萧殷三十年代在广州的战友)。据广东鲁迅研究学会会长郑心伶对笔者所述,在芦荻家中听他亲口说曾看过这篇文章。

虽然萧殷在1978年以前并不知道鲁迅先生当年收到了他的信与稿,但他一生以鲁迅为榜样,以鲁迅一样的满腔热忱帮扶每一位青年作者,包括1938年在延安帮助后来成为湖南省文联主席的康濯,1947年在华北联大帮助《小兵张嘎》之父徐光耀,1956年在北京帮助《青春万岁》的作者、文化部原部长王蒙。被萧殷扶持的广东省作家协会原主席陈国凯说:“目前活跃在广东文坛上的中青年作家,大都受过肖(萧)殷不同程度的恩泽和关注。”萧殷在自己刚动手术的阑尾炎伤口已经感染,正在化浓的情况下,专程赶往王杏元的家乡饶平,与县委书记商谈如何培养这位青年作家。萧殷曾经在三天之内赶阅程贤章的长篇小说《樟田河》,并写下了一万多字批语以致因用脑过度致脑血管痉挛而昏倒在地。除了吕雷、孔捷生、杨干华、朱崇山、谢望新等等作家和一批部队作家、香港作家,萧殷更把目光注视着广大普通青年文学爱好者和业余作者。多年来,萧殷接待和处理文学青年的来访来信来稿,不计其数,尽管他很清楚,他们当中只有极少数人有希望成为作家。

1946年,萧殷在《晋察冀日报》主编副刊工作期间,收到一位业余作者的短篇小说,因字迹潦草很难辨认,萧殷花费一周的夜晚时间字字辨认,连读带猜,终于读完,惊喜发现这是一篇出色的短篇小说,于是请一位女同志誊写。不料战局突然紧张,在报社匆忙撤离张家口期间,那位女同志将稿件丢失,令萧殷再也无法联络作者。萧殷说:稿子丢失,好作品不能问世,好作者也从此埋没了!这件事令他痛心疾首,成为他一生甘为人梯、用心血发掘培养文学青年的动力。很多很多年过去了,直到晚年,每当说起这位青年,萧殷依然惋惜不止。

曾经两次造访萧殷,受过萧殷教诲的河南人民出版社编辑郭瑞三说过:“蓦然,鲁迅先生那段名言,像一簇激越的浪花,撞开了我的心扉:"我先前何尝不出于自愿,在生活的道路上,将血一滴一滴地滴过去,以饲别人,虽自觉渐渐瘦弱,也以为快活。"”

“哦!当萧殷那肌肉松弛的手背上,暴凸的青筋又出现在我眼前时,我想,这血管里不也流动着鲁迅先生那滴过来的血浆吗?”

对于萧殷呕心沥血,燃烧自己照亮别人的精神,郑心伶有过以下描述——

“由于工作关系,与萧殷老师直接接触的机会多了,我便越来越清晰地从他身上看到一个活的鲁迅,深切体会到鲁迅当年是怎样培养青年作者的。他,向我们伸出的永远是温热的手。”

萧殷在1934年和1936年两次写信给鲁迅先生。第一次,萧殷是渴望得到先生指导并发表作品的文学青年;第二次,萧殷是在革命斗争中初显身手,并以杂文做战斗武器因而遭到国民党特务通缉的革命青年。就在第二次寄信后的两个月,萧殷义无反顾远离家乡,北上寻找革命方向,从此开启人生另一个篇章。

两次给鲁迅写信,标记了萧殷人生两次重大的转折。此后,无论他在上海,在武汉,在延安,在晋察冀,在北京,在广州,无论任职中国作协青年工作委员会,中国作协文学讲习所,还是编辑各种文艺刊物,或者在大学中文系任教,在党政机关领导文艺工作,在作家协会工作……都一样不忘潜心文艺理论研究与培养青年作者,萧殷一生,都在身体力行鲁迅先生的精神。

面对敌人,他无愧是勇敢的战士!

面对作者,他伸出的是温热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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