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谒南越王庙

河源日报 2020-08-13 07:57
□雁峰

这些年虽然无法遍访名胜古迹,却也天南海北地东奔西跑。在我的印象中,可谓是“天下名山僧占多”,那些散落在时光深处的寺庙,暮鼓晨钟,香烟缭绕;更有众多匾额楹联、碑碣石刻,以及历代高僧迁客的佳作,徜徉其间,让人意兴难遣。

然而,当我穿过佗城嘈杂喧嚣的市声,一脸虔诚地站在南越王庙前时,却看不到鱼贯出入的善男信女,听不见念经诵佛之声,只有门前躯干皲裂的古树,在春风中绿意婆娑,摇曳生姿。

(一)

其实寺和庙是有严格区分的,寺主尊供奉佛,庙主尊供奉神。庙原本是帝王、贵族等祭祀供奉祖先的宫室,而之所以叫“庙”,是因为“庙”与“貌”谐音,觉得在这里可以看到先祖的容貌。《说文解字》云:“庙,尊祖先貌也。”《礼记》中说:“天子七庙,卿五庙,大夫三庙,士一庙。”太庙是帝王的祖庙,其他凡有官爵的人,也可按制建立家庙,汉代以后,庙逐渐与原始的神社(土地庙)混在一起,蜕变为阴曹地府控辖江山河渎、地望城池之神社。庙作为祭神的场所,还常用来敕封、追谥文人武士,如孔子庙、关帝庙,“合通国之欢心,建百世不迁之庙貌”。后来佛教传入,祭祀文化从道家向释家过渡,唐宋之后也就和寺相融合,成了今天惯用的“寺庙”一词。

南越王庙是后人奉祀龙川首任县令赵佗所建,因原庙碑早毁,始建时间无从查考。据旧志记载,“庙初在县署右,本平寇祠”“遗址有台有井,佗令龙川时宅此,后任南海尉,特祀于此,宋改名为光孝寺”。宋元符元年,苏辙被诏令迁循州的日子,孤独寂寞难以言说,他常常拄着拐杖或沿着庙墙转转,或患脚进去看看,数月从未间断;明正德年间,工部主事李中因上疏被贬至龙川通衢做驿丞,也不时庙中凭吊,寄情抒怀。

浪凭烟去点吾真,

活泼龙川一个身。

随处梅花却有月,

岭南黄鸟岂无春。

千秋霜雪系蛇笏,

四海乾坤老瓦盆。

家落天涯耿耿在,

无逃天地是君臣。

青天无滓月华明,

一榻行窝夜气清。

睡美谁呼苏学士,

风流天放邵先生。

江云管勾游人乐,

水月形容大道晴。

读罢诗章增感慨,

庙前老树发秋声。

清康熙六十一年南越王庙重修,前栋祀南越王赵佗,后栋祀宋朝苏辙、陈次升、吴潜和明代洪云蒸、邓茂官、伍仪、杨士元、林廷植、唐希孔及清代耿惇等,上述诸人均曾在当地为官,颇有建树,受县民尊敬,誉为“十贤”;乾隆四十五年改建三楹,中塑南越王像,两侧设店铺,虽然挤在民宅之间,却不失庄严、肃穆和敬仰。千载之下,几经兴废,南越王庙依然兀立于市井,分明是一种昭示,一种感恩,抑或是一种提醒。当文明的衍播驶入快车道,人们不免逡巡寻觅,顾盼流连。瞩望那些悠远的岁月,那些军马远逝、旌旗零落后早已宁静的角落,以便让飘浮的心灵端坐:去守望,去聆听,去穿越时空的隧道,感悟历史的启示。

这个春天的早晨,我独自踯躅在南越王庙不大的殿内,回响的脚步声让人有种落寞而心安的意味。虽然一次次踏进过大大小小的寺庙,却没有像那些远道而来的朝拜者怀揣着祈愿去烧香磕头,而是理性、辩证地思考宗教文化与现实生活的意义和联系。宗教作为一种精神慰藉,一种安慰手段,需要在清虚的境界里心领神会,对增强抵抗风险挫折的心理承受能力,无疑是大有裨益的;既有助于保持心理平衡和情绪稳定,又有利于和谐社会的构建。

(二)

太阳早已偏西,一束阳光透过瓦缝斜射进来,晦暗的空间顿时有了亮色。凝视着“恩施岭表”匾额下的赵佗塑像,我总是一次次想到“与越杂处”“和辑百越”。两个词语所蕴含的如改革、开放、融合、创新等,这些飘荡在历史潮头的精神特质,其实早在两千多年前佗城就已经拥有了。当时年轻的赵佗意气风发,踌躇满志,大胆尝试,对土地的管理、经营、技术进行改革,实行“垦辟定规”制度,引进铁质农具和牛马耕作;颁布“与越通婚”令,劝导吏卒与当地雒越人成家;同时上书朝廷,遣一万五千“无夫家者”中原女子前来传播先进文化,邀贤能,设教坊,“以诗礼化其民”……六年时间,“中原之声教日进矣,遐陬之风俗日变矣”,一块人畜不蕃的蛮夷之地,嬗变为岭南文化的发祥地,“广东之文始尉佗”啊!

中原逐鹿事方多,

霸业当时创尉佗。

百粤山河终古在,

千年德泽至今歌。

却寻幽径闲花木,

翻感荒圩野黍禾。

遗井依然存故苑,

一亭风月半池波。

——清·苏轶

精神无形无质,没有构建极易流散。精神构建又不能成为社会事功的暂时附从,而应该是一座独立的殿堂。只有在这样的殿堂中,才能保持生生不息、历久弥新的地位,因此心里默默叩问人们当初建庙纪功的“缘起”。即便他们未必知道凭吊者络绎不绝或门可罗雀,睡梦中也时时会有袅袅香火升腾。其实“缘起”并非指具体爱憎之缘,而是茫茫万象之缘。宇宙万象,世间万象,都是一种”因缘和合”,或兴或衰,或生或灭,都有远远近近的原因,“有因有缘集世间”。正因为如此,每个人的行为都与整体世间有关了,做一件善事就为世间积贮一种力,这种力组合成世间的走向。

南越王庙为二进院落四合院式布局,面积三百五十多平方米,面阔三间十二米,进深二十四米,砖木结构,硬山顶;后殿出一跳插栱挑檐,无补间铺作;此上为佛殿,两侧室分别为经堂、斋室、客堂等;中间有一长方形天井,天井四边以大圆柱组架木梁,梁前又以木柱扶持;前殿后殿东西呼应,耳房走廊南北对称。在后殿右侧墙上镶有一平方米大小的《重修南越王庙碑记》,字迹清晰可辨。“南越赵王事迹,于汉书详矣!王真定人,身定百粤,自为龙川令,始是岭南之声名文物开于王,而基于龙川志,纪治西之光孝寺,即王故宫,有泉称越王井,宋以前即故宫祀王后梵寺不知迁至何所……”

我极细致地察看着庙里的一切陈设,尝试着忘记已经发生不可挽留的过去。目光和物什触碰时发出沙沙的声音,这是岁月曾经精心雕琢过的。我蹲在一群蚂蚁旁,看它们驮着半片残藓,或抬着一条死去的毛毛虫,浩浩荡荡在地上爬行;穿过坚硬的墙角、石阶和一道一道深陷的缝隙,伏于尘埃,承受着苔藓、灰尘以及风的重量……生命如此羸弱又如此强大。那一刻,我觉得自己也成了一只蚂蚁,思想的四肢跟着它们缓缓爬行,身上扛着虚幻的、沉重的残叶,内心充满悲壮的斗志。只是尘世辽阔,我却不知道自己爬向何处。稍作移步,又发现一只蜘蛛背着比肚子还要大的卵奔跑着寻找巢穴,一阵风吹起,掀飞了蜘蛛和它的卵,卵更轻些,顺风滚了很远,蜘蛛在原地转圈不停寻找着,很久,很久。

(三)

天色向晚,归巢的鸟雀不时在天井上空翩然划过一道道弧线。我折身跨越石槛走出庙门,匍匐门口的小狗慵懒地抬了抬头;庙墙转角处,几位老人围坐一起闲聊,身后扎小红辫的女童顽皮地蹦跳着。问他们庙始建于何年何月,一律摇头,满脸茫然。对于日常生活之外的这些事物,他们是不能也不愿去理会,而以前所未有的休闲心情充分享受古老的文明和先人的遗泽,这份和谐安宁可以转化为更好地面对未来的能量。

我背着双手踱步至一棵树下,心平气匀地长时间站立着。树是安静的,安静得没有人可以注意它的存在;树也是沉默的,沉默得可以看见人世间所有的恩怨而绝不妄言。我默默地反复抚摸着树干,想看清楚树的年轮,想看明白古树会经历多少沧桑的过往,不由自主地轻吟起李白的诗:

先君怀圣德,灵庙肃神心。

草合人踪断,尘浓鸟迹深。

流沙丹灶灭,关路紫烟沉。

独伤千载后,空馀松柏林。

树是庙的孩子,庙让它生长在自己的怀里,于是树便有了庙的胸襟;树也是时间的孩子,时间用四季为它着色,于是树便在时间的手里,有了枯荣盛衰的历程。

说历史,谈兴衰,总想带出点沧桑厚重来。实有体验也好,无病呻吟也罢,依托一座古庙、一帖碑文,从古说到今,洋洋洒洒,借古人之酒杯,浇自我心中之块垒。我也想就此效仿,凭对书本知识的一知半解和民间的道听途说,在走得不太远的路上,借想象挤出一些寻古感怀,继而安放自己轻飘的思绪。但未下笔已觉干涩,未经春色渲染,抒发后的不相称还得打发更长的虚无。

夕晖透过云翳涂抹在青灰色的庙脊瓦背上,斑驳中居然有了灿烂的感觉。历史就是这样,当过往中的人和事被世代传颂纪念的时候,就已经萃华成为了一种有灵魂的文化,并且感化后来者。

暮色渐浓,回头凝望,“南越王庙”的石刻横匾已变得模糊难以辨认了,只有檐角下风吹玉振的铃声清脆在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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