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接《河源文学》第24期

河源日报 2020-01-21 08:24

后来,经群众举报,滋润山庄因涉嫌违法用地、违规建设,被强行拆除,恢复原地貌,恢复农业生产;并责令赔偿农户损失。因涉嫌违法批地违法征地,虚报套取、挪用私分水毁农田救灾资金,某副局长、某副镇长双双接受处理。国土局局长陈有运及县主管领导何志凡均受到党内警告处分。

夏收时节,陈有运、老丁一同下乡,回程路过楝花村。此时,只见林村长开着拖拉机,搭载着刚收割的稻谷往村里去,阿莲,还有楝花村的村民们正在忙着收割早稻。

晚霞映照下的楝花村,田野上,一片生机,金色辉煌。

楝花山旅游开发区项目征地开始了。工作告一段落时,何志凡副县长亲自到征地现场,了解工作进展情况。

据征地工作组组长陈有运的汇报,整个征地项目,最大的阻力来自于滋润公司的旅游山庄。该公司的要求是,将整个山庄作为经营性旅游项目征用,除将土地、山塘、茶园果园、房屋按价补偿后,还要补偿十年期限的经营损失。至于之前被政府强行拆除了的旅游设施,也要另行折算补偿费用。

何志凡听闻,觉得周志明的算盘是打得够精明的,竟然敲起政府的竹杠来了,便问陈有运:“他们要多少?”

“开口3000万,若政府答应,连夜签字决不拖延。”

“你答应他们啦?”

“何县长,这个玩笑可开不得。给十个脑袋我也不敢作主。这不是请示你这个县太爷来了嘛。”

“那你认为给多少比较合理?”

“我也不敢乱来,这是工作人员经现场丈量、清点、核算之后,整理出来的补偿表。你仔细看看吧。这里一时也说不清楚。”

“那也好,抽个时间跟滋润公司谈谈吧。按政策规定标准,该补偿则补偿,不该给的,一分钱不给。”何志凡从陈有运手里接过了那份表格,又问:“还有什么问题?”

“还有,就是阿莲的茶山,按原规划是要预征下来,作为给当地村民的回迁地。而在征用阿莲的茶园山地中,阿莲嫌征地价格太低,一直不肯签字认领补偿。她认为是被故意压低了补偿,整天来工地喊苦连天,就是不肯接受工作人员的劝说。”

何志凡说:“这个由你们去做做工作吧。”说完转身欲走,一想,又停了下来,回头招呼陈有运,“你来一下,车上谈点事。”

于是,陈有运跟着他径直上了车。

“听说滋润公司马老板和周志明想在开发区圈块地,找过你,你同意了?”

“这个应该没问题吧,反正是要开发建设,给谁不是给?就当是回迁地补偿他们吧,而且只是几万平方而已,面积也不大的。”

“这开发区是政府要统一招商引资的,是要经过招标拍卖才能出让土地的。你是国土局局长,怎么能随随便便就答应那些开发商呢?开什么玩笑!”

“我也没有答应他们,是他们乱说的。”陈有运支支吾吾着,开始心虚起来。

“还有呢,有人反映你利用职权贪污征地款截留征地补偿资金。这个我就不说了,有没有,你自己心里清楚。到时别说我没提醒你哟。”

看到陈有运面色一阵红一阵白,极不自在的样子,何志凡也不多说了。

“如果你因为贪图私利,跟那些开发商串通一气,干了违法的事,那就谁也救不了你。有些事,你自己去掂量掂量。下车吧,我先回单位。”

望着陈有运远去的身影,何志凡就想起了当初在家乡小镇上遇到的那个刚从部队回来的风流倜傥的青年才子。

那时候的陈有运可是怀才不遇啊!而如今,身体发福的陈有运,大腹便便,整天喝得醉眼蒙眬,没睡醒的样子,哪有心思办正事啊!喝了酒乱点头,给了好处乱批字,什么事都被那些社会上的人牵着鼻子走。也曾多次提醒过他,他却不当回事。

哎,想到此,何志凡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十六

陈晓英自机械厂下岗后,便自谋职业。先是到一家印刷厂做学徒,帮着做一些糊信封、纸箱之类的活,因她的手工做得好,那些客户便直接找她,价钱也低了好多,所以,她便将揽到的活拿回家里来做,后来,干脆自己开办小作坊。为了赶货,经常熬夜做通宵,累了,感冒了,也不休息不吃药,说身体够壮,扛得住。

为这,何志凡不知跟她吵过多少回了。她说,还不是为了这个家?你以为靠你何志凡的那份死工资能维持这个家庭的开支呀,两个小孩子还要上大学哩,哪来的钱呀。

晓英是要强的人,脾气又倔,认准了的事,谁也拦不住。就这样,终因劳累过度,一病不起,中年早逝。这时他们的两个小孩子正在上大学,一个大四、一个大二。

晓英在病重期间,何志凡因事出国考察一个月。

很不巧的是,不到一个星期,他的岳父、妻子同时住院,刘桂珍闻讯赶来探望。同时告诉了陈有运和周志明:何志凡不在家,这么多的住院费用可能要大家支持下才行。周志明慷慨解囊,支付了所有费用。还另外拿出一张10万块钱的银行卡给陈有运,托他交到陈晓英手里。陈有运怕晓英不收,又托付刘桂珍交给晓英,嘱咐她:“你就说是何志凡临出国前留下的。”刘桂珍也不知情,便照办了。

等到何志凡从国外回来,岳父陈南老师已去世,妻子晓英也在生命弥留之际,待问及许多事情她却无法回答。比如,她床头底下那个无名信封装着的银行卡及她歪歪斜斜写下的几个密码。但,那钱哪里来的不知道,难道是晓英积攒下来的私房钱?

一天,何志凡在上班,心情烦闷。周志明来了,开口便责询:“我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一点都没有商量的余地,好像是何志凡得了他什么好处,公然就是要无条件给他办。

“什么事啊?”

“什么什么事啊?别装了,好吗?”

“你又没说什么事,我怎么知道?”

“算你狠!看你这官当的,心肝也够狠的。”说罢,愤愤然摔门而去。

不一会,陈有运又来,说起周志明的事,“周总的事批了没?”

“周志明?什么事?”

“那块地的事呀!”

“哦。批了批了。”何志凡在抽屉里翻出一份批件递给陈有运,何志凡在上面写的是“同意按政策规定办理”。

陈有运一看,苦笑了一下,悻悻而去。

不几日,陈有运为周志明等人取得了在开发区内的用地手续,还发出了国土证,造成了未经招标拍卖而取得出让土地的违法用地事实。

2005年的夏天,县城郊区山上发生了一宗抢劫杀人案,凶手很快就被抓捕归案。凶手供认不讳,死者是他所杀。那笔现金是从国土局局长室的纸篓里偷来的。

那天晚上,他们俩爬窗进去后,开始以为是进了财务室,一看是领导办公室来的,正在懊恼之际,偶然发现纸篓里有一捆用报纸包着的东西,打开一看竟是60万元现金,顿时喜出望外,真是天上掉下横财来了。到了后山上,双方为了那笔盗窃来的现金分赃问题而发生争执,搏斗中他刺死了对方。

之前,因为群众举报高速公路征地及滋润山庄的补偿款被截留,县纪委介入调查。调查工作组进驻县国土局之后,陈有运指使属下给工作组两名负责人送上了100万元好处费。不料,东窗事发,而那两名纪委的负责人也因此以受贿罪受到了法纪的处罚。

此时,陈有运携带公款失踪了。

自2005年晓英去世后,何志凡独自带着两个孩子过,过了几年,他们很快就出来工作了。事实上,何志凡、刘桂珍两人都在过着单身生活。刘桂珍有好几次向其透露出好感,但何志凡没反应,两人若即若离。

晓英临终之前,曾对她说:“桂珍,以后,我不在了,志凡就交给你了。”

“晓英,随缘吧。”刘桂珍心想,当初,她爱上何志凡,又抛弃何志凡;而今,晓英又将何志凡托付给她,何志凡又怎么能接受呢?

2011年春天,何志凡接到一封来自监狱的信……

记得那天是愚人节,一封书信飘到何志凡的眼前,竟然是陈有运从监狱寄来的,读完来信,心里犹如打翻了五味瓶,百感交集!没想到,陈有运要在那里度过漫长的十年人生时光!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那些天,正是清明时节,大家都在忙着悼念亡灵怀念先祖;而何志凡却无法顾及这些,只能静下心来,缅怀着那早已逝去了的青春岁月。

最初,他与陈有运认识,是在上高中的时候。每逢周末,星期六中午,他们同学仨人(另一个与陈有运同村)顺路结伴回家。在路上,他们谈学习谈文学谈理想谈人生,有许多聊不完的话题。

他们的村子之间,隔着一道山坳,陈有运俩人要走更远的山路才能到家。

在学校,陈有运的学习成绩一向是优秀的,是班上的学习委员,还是学校篮球队队员,可以说是德智体全面发展;而且还是同学当中最有主见的主心骨。一直以来,两人之间因为志趣相同,又是邻村,经常往来,走得比较近,是非常要好的。

只是,在近十年来,他们之间却逐渐地无法沟通!高中同学毕业30周年聚会时,大部分都来参加了,可他却缺席了。有人问及原由,何志凡却保持了缄默。

据知情的同学透露,他已失踪好长时间了,原因是好赌,挪用了公款几十万元,总共欠别人赌资约有100多万;为避赌债离家出走,并携带公款外逃,被撤职开除。从此杳无音讯。

他在来信中谈道:

“……在这狱中,我思前想后,觉得自己走到这一步,完全是自己放松了思想改造、法制观念淡薄所致。我在2000年开始沉迷于六合彩赌博,为了满足赌资,便动用手中的权力,疯狂敛财,及至挪用公款赌博。直至2005年,已向公家借款达70万多元,全部亏在六合彩赌博上,由于无力偿还,最后只好在2005年初,擅自离开单位,到外面游荡。在外面度过了两年多提心吊胆的逃亡生涯,个中滋味,是非常人所能理解的。……记得过去,你曾不止一次教诫我要好好珍惜得之不易的公职生涯,可我就是没有很好地听进去。如今,我悔呀,恨呀,恨自己这般自私,竟神魂颠倒走上了违法犯罪的道路,以至于葬送了自己的大好前程!……在狱中,在夜晚,我时常在做梦,梦见家人,梦见同事。梦中曾回到昔日的情景,但醒来还只是一场梦而已……”

过了几天,几经周折,何志凡由朋友联系并开车前往,顺利地探望了狱中的这位老同学老冤家。看到他明显地老了,满头白发,连脸上的胡须都是白的。穿着囚衣的他,虽然看上去还算硬朗,强装着笑脸,其实都看得出来,失去了人身自由的人,是辛酸而可怜的。在会面时,寒暄之后,他倒是主动地挑起话题与何志凡交谈,但何志凡的心里极不是滋味,感到一阵阵的酸楚难受,一再强忍着眼角的泪水别往下掉……

其实,他的来信所谈,何志凡是知道一些情况的。他是因职务犯罪、贪污受贿、挪用公款并携款逃跑等罪,被判处有期徒刑十年。算来已在狱中服刑快四年了,获减刑后还有五年的刑期。

何志凡对陈有运的命运,感到很痛惜,一方面是老同学,一方面是老部下。虽然陈有运一直以来做了很多伤害他的事,但事已至此,也没办法,法不容情。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县域生态园开发区管委会因开发区建设规划调整的需要,将周志明原有的一块位于开发区内的1.9万平方米土地作出收回调整。并经协商同意,拟将包括阿莲的茶山在内的原规划给当地村民的回迁地4万平方米土地调整置换给周志明公司和滋润公司统一开发经营和管理。所涉及的征收土地遗留问题的费用由该公司负责。

但因多方原因,无法实现土地置换。因村民回迁地所处环境非常复杂。阿莲的地原本就没有接受征地补偿,这么多年过去,征地补偿价早已翻倍;刘桂珍与阿莲买下的另一块地,就在回迁地范围内,而且还是面积最大的一块。

一直以来,存在有村民乱搭乱建行为,当地政府付清征地补偿款之后,又没有及时进行清场,推土平整地貌,所以形成了诸多历史遗留问题无法处理。当政府提出置换调整土地之后,受日益升高的拆迁补偿费用吸引,乱搭乱建行为更加猖狂,当地村民更是互相攀比、漫天要价。该公司根本无法应付日渐升高的拆迁成本。因此,该公司要求政府提供净地进行置换。如政府无法开展对违法行为清理,该公司又无法得到置换土地,则该公司要求对原有土地按市场综合价补偿,共计8000万元,以弥补该公司损失及偿还部分拆迁户的补偿费。

最后,政府作了让步,同意以净地进行置换。

一年后,政府要在开发区开展闲置土地清理。原调整置换给周志明公司和滋润公司统一开发经营的土地,因多年未开发建设,属处置对象。根据工作人员的调查反映,周志明与刘桂珍买的那块地,刘桂珍是土地持证人。周志明认为应由持证人承担闲置责任,刘桂珍认为,地已由政府收回置换给滋润公司,虽然补偿款还没完全到位,也没注销国土证,但土地使用权已不在她手里,不存在承担土地闲置责任。两家都在扯皮,推卸责任。兼任开发区管委会主任的何志凡经与业主的多次协商,由政府将土地收回拍卖了,并由拍卖竞得人按市场评估价对土地持证人进行了补偿。

十七

何志凡退休了。

每天早晚,他都会前往楝峰公园爬山,散散心,且风雨无阻。

这天早上,刚到楝峰公园南边的山坳上,便听到从那棵苦楝树下传来的一阵熟悉的山歌对唱:

“客家妹子爱唱歌,绿水青山都来和。挑起山歌十八担,一路喜悦洒满坡。”

“阿妹好比林中鸟,阿哥听声会来寻;一唱一和情谊浓,越唱越和情越深。”

循着歌声,他的思绪便回到了曾经的茶山岁月,想起了楝花飞舞的初夏时节,苦楝树开花了,楝花藏在娇嫩的绿叶之间,紫色微红的白色小花朵,总是一簇一簇的开满树梢,犹如身穿花裙子的少女,走在春天里,成为一道亮丽的风景。

晨光里,夏风掠过,楝花飘落。有几朵花蕊飘落在何志凡的额头上,使沉思良久的何志凡,在回忆中重又回到了现实中来。何志凡的心灵为之一颤,那看似无助的生命枯体,却曾绽放出那么迷人的绿色艳丽。初春,它曾染绿枝头;炎夏,它曾衬绿树篱;寒秋,它曾笑傲苍天;严冬,它曾抗逆疾风。

此时,忽听身后一个幽幽的声音在轻唤他“志凡哥”,扭头一看,竟是极其妩媚灿烂的微笑,音容可人。“你认不出我了吗?我是桂珍呀!”

面对眼前这位浓妆艳抹徐娘半老的女人,染的黄头发,描的黑眼线,假睫毛,艳红的嘴唇,何志凡的确是一时没认出桂珍来。

“不要紧,有空我联系你。”她跟随着一支老年舞蹈队,径直走了,那高挑的身影慢慢融入远处如画的风景。

晚上,她找上门来了,熟门熟路地就到了何志凡的家里。

在何志凡的记忆深处,桂珍永远是茶山上最美的姑娘。在楝花绽放的时光,在山花烂漫的季节,那苗条匀称的丰姿,那春风满面的笑靥,曾是大山深处最美的风景。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曾令何志凡喜欢得如痴如醉。

可是,眼前素面朝天的她,卷发蓬松还有些杂乱,身躯丰满得有点臃肿。沙发上,双腿盘坐,一会儿左腿垂放,脚尖踩着拖鞋,微微抖动,脸上微微一笑,蜡黄的脸上便爬满了皱纹。她就这样骤然把真容展露,毫无掩饰,尽失风华。

何志凡不得不感叹,岁月无情,再美的花也会凋落,再美的风景也会成为过眼浮云。

何志凡问:“喝酒吗?葡萄酒。”

“好。”推杯换盏中,她总是很优雅地慢慢喝,一杯又一杯,不间断,但不急不慢。乘着酒兴,话匣子像欢畅的溪水汩汩流淌。

五年前,她那块地由政府收回拍卖了,就将得到的那笔补偿资金在市区开了一间美容院。并考了个美容师的证书,亲自为客人做推拿、针灸、拔火罐等健身理疗。她有的是力气,靠双手劳动赚钱不丢人。

看她喝酒很享受的样子,何志凡就问:“你很喜欢喝酒?”“你以为我是酒鬼呀!”她摇一摇空酒瓶,呵呵一笑:“没办法,酒懂我啊!徐娘半老酒半醉。”说罢站起身来摇摇晃晃走了两步,脸红红的,笑容也是可掬温柔的。看她脚步踉跄,何志凡欲上前伸手扶她,不料却被她一掌推了个趔趄,嘴里蹦出一句:“嗳,请自重,不要自作多情。”“呵。误会误会。”

看得出来,刘桂珍仍然在暗自眷恋着何志凡。她甚至愿意将自己半生积累的财富都交给何志凡,与其共度晚年。可是,何志凡却不是这样想。他是有完美理想的人,一生都在苛求一种浪漫而理想的境界。在他看来,刘桂珍早已不是当年的阿珍。即使像现在这样两人独处的时光,都不会有过分亲密的举动,反而多了些拘谨。面对桂珍的这份恋情,何志凡在心底里却一直都在抗拒着;始终无法解开当初被无情抛弃的死结。

乘着酒意,刘桂珍却开始数落起何志凡来。

刘桂珍说:“你虽然几十年都在谨小慎微,小心翼翼地在官场摸爬滚打,可你知道外面是怎么评价你的吗?人家都说我是你的情人哪,可事实上,是吗?你知道周志明打着你的旗号,捞到了多大的好处吗?你知道陈有运有多嫉妒你吗?只是人家没说出来而已。……当初,如果你做事能明智些,不去放纵陈有运,也不会害得人家去犯法坐牢。你一个开发区管委会主任,天天蹲点在工地上,天天跟踪土地征收进度,亲自跟农户、小老板谈价钱,进出账户的钱滴水不漏,好像身边的工作人员个个都是盗贼,防不胜防。这哪能行!叫下面的人怎么做事?怎么有积极性?你的司机都抱怨,你不松一松,你那部车怎么跑得动?还有,有人说你跟周志明是官商勾结,你认为是吗?”

“你怎么知道这些事的呀?”

“风声,都在传闻。就你不知道吧?”

刘桂珍又说,“如果你不去沉迷什么香功气功,不去采取什么辟谷、素食,也不会弄得现在这样面黄肌瘦,整天无精打采,弱不禁风。”

桂珍的话,戳到了何志凡的痛处。其实,他也在不停地反思,检讨着自己的人生过失。晓英在世时,特别是当她进入更年期之后,面对许多的家庭挫折、生活的困顿时,她总会不时地抱怨。

他不得不承认,有些事情,不是凭着一腔热情、单纯的理想就能解决问题的,哪一个人不食人间烟火呢?在世俗的尘缘里,谁又能免俗呢?不受,不送,不跑,不请,在这个社会是行不通的,但没办法,自己就过不去这道坎,良心呀!说到底,何志凡在仕途上是失败者,清官也不好当,有时甚至是孤掌难鸣,寸步难行。

从政几十年,一路走来,历经了多少风风雨雨!当初,因工人上访,而降职使用;后来,因用人失察受处分;因妻子陈晓英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接受了10万块钱的银行卡,他接受了退赃处理后,还被降级处分;因牵连到某领导受贿问题,得随时配合上级约谈;及至退休后,时至今日,仍时常要接受函询,每年还得提交健康证明。这些事,依然剪不断理还乱,日夜困扰着他,使他无法安宁!可又有谁能与他分担?

闲聊中,桂珍还谈道,黄丽娜现在老公死了,整天抱着一条大洋狗,生活倒是富贵荣华。

阿莲也进城了,时常会跟她在一块活动;好像她老公王鸿也回来了,具体做什么她没说。

夜已深。刘桂珍叫了滴滴快车回去了,消失在茫茫黑夜。

晚上,何志凡做了个梦。在一场疯狂的瓢泼大雨中,看见桂珍浑身湿透从洪水冲垮的缺口处爬上岸边,跌跌撞撞地向他扑来,口中狂呼:“志凡哥救我!我不想离开你。”醒来,自己却是满身大汗。

几天后,她发来视频,已往浙江普陀山拜师途中。车窗外,杭州湾大桥,丽日,蓝天,白云……岁月匆匆,擦肩而过。

看来,刘桂珍已一心向佛,不问世事了。

一天,周末的早上,何志凡正在晨运,迎面来了个人,很面熟,乍一看,这不是陈有运吗?怎么回事?在这里见到了?嗯,是提前出来了。那好,晚上我请客。不见不散!晚上,如约来到了千禧酒楼,订了个单间,就两个人。这回,陈有运却闷声不响了,只是低头喝酒。喝着喝着,眼泪就哗啦哗啦流了出来……

往后的一段日子里,在某个小区里,时常会看到一个满头白发、身体尚还硬朗的老人,背着一副羽毛球拍,跟人打球。或头戴帽子,身着风衣,手里拨弄着老人机,在等谁。

何志凡最后一次看到陈有运,是在市区的一间小餐馆里。

远处有个中年女子陪着陈有运,且不离不弃。服务员问她,你等谁,她手指了指说,等他。他旁边放着一根拐杖,目光迟滞。桌子上有半瓶白酒,伴着一碟饺子,独自酌饮。明显地,老了。

何志凡看到了陈有运,可陈有运却认不出何志凡来。

何志凡问那女的:“你是他什么人?”

她说:“我是黄姨请来的保姆,她叫我来照顾他。”

“哪个黄姨?”

“黄丽娜阿姨呀!”

“她人呢?”

“她说,不方便来。”

“她有吩咐过你什么吗?”

“说了。管他吃饱喝醉就行。还说什么要还他一个心债。”

听到这句话,竟让何志凡意想不到,离婚那么多年,经历了那么多事,一个老公死了,一个服刑十年刚从监狱出来,临到老了,黄丽娜还会有恻隐之心,关爱一下陈有运。

后来,偶然听人说起,陈有运走了,是在春天里走的。馋酒而死,终了一生。就像树上飘下来的一片枯黄的落叶,终于熬过了整个残冬的痛苦,在一个春风微拂的清晨里,耗尽了最后一息生机,挣脱了生命的绳索,戛然从树梢飘落大地。

周志明最终也成了个跑路老板,欠下银行两个亿,跑了。他身边的职员透露,先是头两年到了年终,公司总是堵着一大堆要债的主,他却躲得远远的不愿见人,后来索性就找不到人影。近两年,听说带上1000万的信用卡不见了踪影。有人说是死性不改,依然在澳门赌场进出;有的说在地下钱庄,聚赌。只是苦了他的那些情妇,断了接济,生活艰难。有人看到他以前的一个情妇,带着一个私生子,在一个临时租借的小区车库里,开着一个小小的士多店,旁边有一张麻将台供客人打麻将,收点茶水费,赚点生活费。

十八

最近,何志凡时常会坐在楝江边新开张的“楝花茶楼”品茗,一杯清茶,三两知己,遥对斜阳唱晚,淡淡忆起,当年那一座美丽的茶山。

每天,清晨的歌声,伴着百鸟的鸣唱。那七拐八弯的山间小路上,一年四季披上醉人的绿色盛装,飘荡着诱人的茶香,还有凄风苦雨中匆匆而去的青春岁月。

每每谈到仕途,沉浮半生,何志凡很是无奈。有人就跟他说,要想开点。人生有许多时候,不是靠你的能耐,而是运气,机遇。不是你不行,而是人家比你更行;不是你无能,是人家更能。也不是你做不了,而是人家比你更能做到。至于女的,就更有优势,只要有几分姿色。男人见到女的,就像猫扑咸鱼。哎,怪不得古人都说:食,色,性也。

当他看到对方在说话的时候,双手在不断地比划着一些不堪入目的动作时,他就明白了怎么回事。他没有媚骨,也没有色相,不会低声下气地去乞求别人,注定,命运多舛。想到此,也就心理平衡了许多,人生在世,平常心吧。

有一天,有人介绍这茶楼老板给何志凡认识。乍一见,双方都惊喜异常,“哎呀,哎呀!”互相熊抱起来。然后,执手落座。原来,这老板不是别人,正是王鸿,只是他现在叫王宏。

“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天天来这里饮茶哩。你回来了也不告诉我。”

“忙呀,刚开业,事多哩。”

“还好吧?这么多年。”

“哎,一言难尽。你看,我都老咧。头发全白了。”

“我还不是一样!都退休了,无所事事,每天喝喝茶打打牌。”

“享福喽。哪像我,劳碌命,到老冇闲。”

何志凡注意到,王鸿的手臂上满是老人斑,手掌粗糙,跟他握手,如握砂纸,一触生畏。据说这种人,财运十足,是专刮别人财气的。满头白发,胡须皆白;下巴左边的那颗黑痣愈发显眼,竟还长出几根白花花的长须来;那长须随风飘动,颇有几分仙风道骨。

接着,何志凡与王鸿有了一番长谈。

原来,那年出了车祸之后,王鸿便只身闯荡江湖,到珠三角打工去了。临出门之前,是陈南老师借给他的路费,然后,凭陈火星写的一封介绍信,找到了陈有运的一个战友,在东莞落了脚。先是给人看工地,后来帮人开车送货,这边送货去,那边带货回,日夜跑运输。又过了几年,有个老板想回他老家投资工程,规模也不大,就是一段几公里长的村道。但没时间回去管理,便由他承包了下来。招揽了一个工程队,便就开工了。由于做的工程质量好,又被人介绍到更远的地方去,接连做了好几单小工程。就这样,积攒了点本钱,工程越做越大,都是朋友介绍的工程项目。好在遇到贵人,事事顺利,事业风生水起,不断发展。

目前,他的十几个工程队,招揽的工程遍布好几个省份,云南、贵州、江西、四川都有。这不,二十年后,又杀回老家来了。他本来想做房地产开发,也想回去做村委会主任。但有人劝他,目前房地产不景气,不要掺和进去;村委会主任,最好让年轻人去做。你有钱,就做做慈善吧。所以,在旁人不愿接手处理的一些事情上,他总是在一旁默默付出。如,陈有运的后事,是他出手料理的。目前,他正在接手盘活周志明公司的不良资产。最近,还开了这间“楝花茶楼”,以后主要交由阿莲打理。

听罢王鸿的一番长谈,何志凡心头感慨万端。

世事苍茫,凡尘如烟,其实他们都是非常渺小的。晚年的他们,就像一粒尘埃,在历史的风烟中漂泊,慢慢消失在尘世中。他们终究要带着一生的岁月痕迹,带着刻满伤痕的叹息,乘风归去,叶落而归根矣。

只是不知道,茶山上那棵苦楝树还在吗?也许,在坎坷中,敌不住这料峭春寒,它已熬过了四季的漂泊艰辛而老去多时了。

记得,在阳光和煦的初夏,是楝花开得最繁茂的时节。苦楝树枝叶茂盛,阅尽人间春色,勃发生机。暖暖的午后,微风吹过,花香四溢。到了秋天,苦楝树结出一串串的果实,挂满枝头。慢慢地,由青绿,变为淡黄;慢慢地,由稚嫩,走向成熟。

青灯黄卷,吟诵经书,手抄《心经》,自入莲花寺不觉已有两年余,案头上摞叠的手抄本足有十几本。当抄下最后一页黄纸,署上落款法号,刘桂珍便缓缓站了起来,双手平伸交叉十指,望着窗外微露的晨曦,深深地呻吟一声,呼出了舒缓的气息。

她要归去。就要跟恩师告别辞行了,可怎么开口呢?这时,恩师却悄无声息地进来了,抚摸着她的肩膀,说了句:“放心去吧,为师知道你的凡尘未了。”刘桂珍闻此,感动的泪水便忍不住流了下来。

楝花盛开,农事正忙。

世事,纷纷扰扰。

刘桂珍走出山门,消失在茫茫人海中。(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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