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回乡二三闲事

羊城晚报 2021-03-25 04:18

□甘韵仪

午后,阳光轻轻地照进房间,把窗户简单的花纹印在地上,时钟似乎过分用力地嘀、哒、嘀、哒,让岁月变得掷地有声……宝宝结束了日常兴奋,安静地进入深度睡眠。

外面时不时有声音传来:隔壁屋的人在对话,小孩子在喊叫,妈子在院子里跟狗狗说:“唔好叫,等BB睡阵午觉。”阿嫲时不时宠溺地骂:“狗!”大概是喊狗狗走开,不要跟着她。即便如此,周围依然是安宁的。

不是安静,而是安宁。

岁月如此静好,那种家的安稳感,如此真实,从胸腔满到了喉咙,足足让整个人都沉下去,松下来,软起来,舒服到不想动。

游子回到了生她宠她养她育她的故乡,心与身的归宿是最自然的。先生是个外乡人,也忍不住说想一直留在这里。

离开故乡,到外求学,嫁到广州,安家番禺,好像越来越稳定,但这种“胸腔满到喉咙”的安稳感,真的久违了。

在广州十年,远比不上在乡下生活的12年……童年。

乡下早晚温差大,我们常常在下午四五点钟,趁着太阳还没下山,早早地暖暖地洗澡。

洗澡的时候,夕阳总大方地照进冲凉房,把我的“倩影”和窗户栏杆一起投到淡黄色的瓷砖墙上,短短的头发,长长的脖子,瘦削的肩膀,哇轮廓好美,花洒倾泻的水雾里,我有了“孤芳自赏”的勇气,仿佛此刻我不是个面黄肌瘦的中年妇女。

连故乡的夕阳,都懂得爱我呢。

更何况是人。

生活是温柔的。爸爸、妈子和阿嫲,时不时都沉浸在逗外孙、曾外孙的快乐中,欢声笑语,阳光里、空气里,都是宠溺。连我这个当妈的都蹭了呵护,仿佛大爷般被伺候着。

比如我想帮妈子煮饭,她说不用,她一个人做三围台都得——意思是这几个人的饭菜,她一个人绰绰有余。她就是这样把我养懒的。比如阿嫲,80多岁的人,经常把粥、汤端到我面前,还指挥着弟弟给我剥粽子。

我这个三十岁还一无所成的人,恬不知耻地享受着各种关爱。

不过,有时候他们又觉察到我的“一事无成”,以至于非常怀疑我养育宝宝的能力,总耳提面命,再三叮嘱:一定要近五谷,一定要喂粥,吃粥好过吃面,一个星期喂一次祛湿茶,要买教行椅,农历二月二好断奶,三四月份“三黄四饥”断奶会饿坏他……

我最喜欢的依然是夕阳、黄昏。

我记得,那个十三岁左右(或者更小)的自己,坐在空空晒谷场里的草堆上,望着近山的夕阳穿过一排排杉树透射着余晖,沉浸在“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这句诗词里,超越年龄地忧伤着。

当年我从同学家带回来的那些“传染性植物”,从我的阳台,飘落到别人家“禾地屋”(晒谷场边上,稻谷收割时节短暂放置谷物的小房子)的瓦顶,竟被年轮滋养了二十多年,依然在陈年瓦砾与青苔上野蛮地生长着,还开出了好看的类似灯笼一般的花朵。我每每抬头,它们都给我一条错落有致的天际线。

然而我突然发现,文字偷走了我的童年记忆——过去闲来无事或有事,我都喜欢像现在这样用文字记录记忆,由此反而模糊了最真实的景象。如今当我抱着孩子,远远地望着我从小生活的老房子时,都是被文字包装过的记忆。那所老房子里,那个女孩是如何长大的,已想不起太多,一种既近又远、既熟悉又陌生、既怀念又不知从何处缘起的复杂心情,让我有点失落。

我仿佛在想别人的生活、别人的童年。

我推着婴儿车,沿着村道走着,借着带宝宝遛弯的理由,悄悄沉浸在往事中。过去觉得很宽的路、很高的房子,现在都显得那么矮小……是我眼睛长“高”了,看得更多。但记得更少。

于是自我安慰,只是逗留的时间太短,还没有唤醒内心深处的记忆。在乡下成长的经历,有很多局促与短缺,却始终被我珍藏着。

谁来留住家庭故事?

年初二的时候,有一位表伯爷来探望阿嫲,阿嫲讲起表伯爷的舅父也就是我公爷(我们乡下把爷爷称为“公爷”),无意中,又拾掇了一个故事。

公爷是乡里的有识之士,2004年离开时,才七十来岁。阿嫲说他如果有命到现在,也有86岁了。那天,阿嫲对表伯爷说起我公爷在禾地(乡下的晒谷场)上,被孙儿们翻衣服裤子的口袋找零钱去上学的场景,“他一边咔咔笑,一边话这个袋没有那个袋有”,“有孙就碎纸(乡下话的“零钱”)都唔舍得使”……我脑海里一下子就出现了这个场景,依然觉得很温暖。

无论是离开的人,还是在世的人,都成了岁月的牵挂。大约再过半小时,宝宝就会睡醒,我们就会启程离开乡下回广州,回到生活里去……很不舍得,但带着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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