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禧夜,我们说相声》广州开演赖声川:不要小看小众的东西

南方都市报 2021-02-06 06:21

近日,赖声川在广州大剧院与剧迷分享戏剧心得。

赖声川觉得“剧场真的是某一种社会的黏胶”。

《千禧夜,我们说相声》最新巡演在杭州开始时,赖声川在自己的微博说:“就如同戏中第一幕一样,是庚子年!戏中又是在另一种灾情之后,千年茶园重新开张,可以演戏了。感觉意义非凡。”

2月6日,《千禧夜,我们说相声》将作为开年大戏,在广州大剧院连演两场,接受南都专访时,赖声川回忆说,这部相声剧复演在上海的上剧场首演时,通常谢幕不讲话的他还是要了一支麦,“太多巧合,让我必须要说话了,这部戏在说的就是庚子年发生的事情,戏园子重新开张。现在我们面对的不是八国联军,而是另一种更密集的联军在攻打全人类,然后我们熬过来了,我们重新又坐到了剧场里边,我一直说,剧场真的是某一种社会的黏胶,大家还在一起”。

A 相声

“那时候没有想过挽救,就是做一个戏试试看”

赖声川自己介绍,《千禧夜,我们说相声》是自己相声剧系列的第5个作品,2000年在台北首演,也曾被邀请到2002年的央视春晚。作为自己相声剧里面最复杂的一部之一,赖声川说至少在编剧方面的故事结构来说,创造了一种时空对照的结构。而赖声川“相声剧”,不仅在相当程度上拯救了台湾相声,更为相声这个传统曲艺提供了全新的可能。

南方都市报:这次复排的《千禧夜,我们说相声》,跟之前的版本有哪些最大的不同?

赖声川:下半场的情节有一些改动。在原来原始版本里,设定的地点是台湾,场景跟当前的时代有点远离了。我就把它全部改成在做“直销”的一种,变成生活中有另外一种怪物出现,在威胁我们的生活。这个“闯入者”叫量心会,测量自己的良心,蛮荒谬的全新的一个段子。

南都:你说过“千禧夜”是一种颠覆,具体的颠覆是指哪些?

赖声川:我们1985年创造了相声剧《那一夜,我们说相声》,1989年演了《这一夜,谁来说相声》,整个形式有点雷同,都是在一个叫华都西餐厅的夜总会里面。到了2000年的“千禧夜”,我自己颠覆和解构这种形式,是我所有相声剧里面最重剧情结构的作品,更像舞台剧,上半场是100年前,下半场是100年后,有一种平行架构的对比。

南都:所以更多是结构的颠覆?

赖声川:对的,自己出题自己解题。观众除了看内容之外,还可以感受架构。就是100年前在舞台上演的是什么东西,100年以后又是什么样的东西,当时是出了什么状况,现在又是什么状况,比较复杂,在编剧结构上是相声剧里面最复杂的一部。

南都:你的相声剧系列在相当程度上改变了台湾相声的生态,现在回头看,有哪些感慨和遗憾?

赖声川:因为我自己是相声爱好者,要讲一个当年的大事件,不听台湾相声的可能会觉得是小事情,就是1980年左右,吴兆南(相声大家)先生从台北移民到洛杉矶,这个传统就瓦解了。我都是听吴兆南和魏龙豪的黑胶唱片,但我1983年从伯克利拿到博士学位,回到台湾教书,去到唱片行去找相声,老板却用非常困惑的表情看着我,没有听懂“相声”这两个字,这个传统对我来讲是一夜之间就没了,不但是没了,而且已经被遗忘了,老板对相声已经没有认知了。我那时候就想要做一些事情来纪念相声,没有想过挽救,就是做一个戏试试看。

南都:所以就有了《那一夜,我们说相声》。

赖声川:对,是相声,也是喜剧,每一个段子的主题都是跟什么东西不见了或失去了有关。不管是爱情,或者一只小狗,或者是一坛酒,或者是记忆本身。《那一夜》是那样子的一个作品,现在回想起来,也觉得这个作品很有意思。那也从1993年之后就没有再拿出来演过,也快30年了,我们该拿出来了。

南都:所以“千禧夜”之后,“那一夜”“这一夜”都有可能再复演吗?

赖声川:这个得看看。我觉得“这一夜”不适合在边演,《Women说相声》是可以的,只是还没有打算。因为我们一直在做新东西,就一直没有时间拿出来整理。总共等于七个相声剧嘛,慢慢都会全部看到的。“这一夜”其实台词量巨大,又是包袱又是贯口,李立群20年前就说过演不了,演完就要瘫痪。

南都:关于相声和相声剧,你对台湾地区和大陆的现状有哪些了解,你觉得困难的地方在哪里?

赖声川:我当初有在想,爱好相声的人会模仿这种形式,结果很少,只有冯翊纲他们相声瓦舍做一些尝试。相声剧很难做,我每一次做完相声剧,会很精疲力竭。理由之一是五六个或六七个段子,放在一起要有个完整的艺术表现,讲的是同一个主题,或者有一个故事在推动着,传统相声演员不是这样的。理由之二是主题要统一,并且题目要大,不能说来聊广州的小吃,然后做一个晚上的相声,可以是可以,但是没意思。所以“千禧夜”讲的是人类的未来,“那一夜”讲的是传统的消失,“这一夜”讲的是两岸关系,《Women相声》说的是女人的声音在哪里,都要一个大的题目。

B 无常

“我觉得疫情中大家需要文化、需要剧场”

“2020教会我们什么是无常”,赖声川说过,很多人觉得因为无常,不好的事情会发生;但也因为无常,很多好的事情会发生。因为无常,我们才能享受世界的千变万化;也因为无常,我们看到了自然界被人类颠覆,也更该认识到如何去珍惜自己所拥有的。赖声川说自己也有被疫情所改变,但一路走来,还挺坚持自己。

南都:作为戏剧人,在整个2020环境有这么大的变化,对你的创作有哪些影响?

赖声川:倒还好,我一路来,还挺坚持自己。当然疫情还没完,我心情很复杂,因为我一直是比较purist,我就是很纯粹。比方说戏剧的现场就是现场,你不可能有任何电子的或者摄影的东西可以模拟它。我认为你这样反而会失去你现场的观众。我一直担心的就是一点,如果说我们发行录像,或者在网络上付费来看舞台剧,我会觉得那是骗人的,因为那不是舞台剧。

南都:但是表演工作坊也还是出了不少录像带。

赖声川:早期表坊的戏,我们是已经决定不演了,才会出录像带。如果还在剧场上演,怎么可以出这个东西呢?莎士比亚的时代,没有摄像机,剧本也是不能流出去的。所以大家看过《宝岛一村》的录像带吗,看过《如梦之梦》的录像带吗,没有,因为还在演。在疫情之前我是非常非常笃定的,说不可以。但是疫情之后我心开始软了一点吧。我觉得疫情中大家需要文化、需要剧场。

南都:所以出了《水中之书》影像版?

赖声川:对,我还是做了改变,我刚刚也知道我们现在这边剧场有设备,希望很快就可以放《水中之书》何炅跟多多的版本。我自己在天桥剧场看了,这个戏我已经看过不知道多少遍,当时我不认为会被感动,但是我被感动了,现场几百个观众也非常感动。我就觉得,哇,成功了,这个东西成功了。很微妙,尽管我心中还是存怀疑,但是我稍微心软了一点。

南都:你还是更坚持让观众走进剧场?

赖声川:我一直在说,我们的社会靠很多东西维系在一起,剧场是其中一个。不要小看小众的东西,剧场虽然小众,但是一种黏胶,把我们整个社会能够粘在一起。我还蛮反对一些数据,说在线上播了多少部,有上亿的人看过,那不是多了上亿的观众,而是损失了买票进现场的观众。喜欢线上看的人,就只看线上,不再进剧场,我觉得这是双输的事情。

南都:2020年虽然艰难,但你有多部戏同时在做巡演,还在做新的戏,是什么在牵引你做这么多事?

赖声川:我忙死了,九月的时候回来上海隔离,一出来就排《宝岛一村》,是上剧场版专属版,也很希望能来广州演。接着就《千禧夜,我们说相声》复排,然后就是倪妮的《幺幺洞捌》。然后《那一夜,在旅途中说相声》,我改成了女生版。《如梦之梦》前两天在排,因为三月要演。我要做新的戏叫《江云之间》,就是和《暗恋桃花源》有关,江滨柳和云之凡,这已经六个了。我那天终于觉得我有点累了,但是很充实。我们还演了《曾经如是》,等于是《如梦之梦》的姐妹篇,五个多小时的作品,刚刚在探讨能不能在广州演,我觉得是可以的。我觉得我在上海这些年,会希望观众不把我当外人,我也希望广州不把我当外人。

南都:“千禧夜”之前,你确实很久没来广州了。

赖声川:我一直很早就喜欢广州,我有个舅舅住在广州,就住在江南大道,他已经过世了,那个时候总是觉得还是有个家在广州,我之前来了就住在口腔医院旁边的宿舍里,感受广州的生活。我跟我太太和团队说过很多次,广州的生命力跟其他的城市是不一样的,广州的艺术是要爆炸出来才对。

南都:你觉得广州的生命力该怎样爆炸?

赖声川:从街上人走的那种能量就知道,广州人的能量是不一样,是充满活力的。中国现代史跟广州有太多密切的、深刻的关系,这是一种深度。所以我说一方面是一种活力跟能量,另一方面是底蕴里面的深度。广州应该有新的文化会出现,我期待很多年了,当看到广州大剧院变成人民生活的正常的一部分,那就差不多了。就大家来看戏,不是说好特别的节日来看戏,而是今天去看个戏,那就对了。

C 新生

“我做我的真人,不要做我的假人”

应老友黄磊之邀,赖声川参加了真人秀节目《戏剧新生活》。说起自己的“真人秀”首秀,赖声川更看重的是这个节目并不是要将戏剧人变成大明星,更重要的是要让大众能够看到这个行业,创作的辛苦,还有他们的执着。赖声川一直坚持的是,剧团的演员可以经常在舞台上演出,生活可以过得正常,靠舞台剧演戏过日子,就是理想的社会状态。

南都:去参加《戏剧新生活》,有给自己哪些启示?

赖声川:真人秀我还是新人。黄磊把我抓去,我说我一辈子做幕后,你要我到幕前,要我的命啊。我说我不会骂人,我没有毒舌。怎么办?我也学不来,他说不要,你就做你自己就好了。我说真的吗?就让我做我的真人,不要做我的假人就好。他说绝对可以,你就做你自己,那就去了。第一天当然不习惯,录制后节目让我真的能做我自己,所以我特别开心。所以我就在做我平常做的事,等于看学生的演出,给意见、给笔记、发笔记,再看他门怎么修。就是样子,他们就觉得很好,那我就很容易了。

南都:你觉得《戏剧新生活》这样的综艺,能够帮助有实力的戏剧演员“出圈”吗?

赖声川:我只能说我个人的理念是,我觉得一个健全的社会呢,作为话剧的演员,每一年在舞台上演一两百场的话,应该能够过一个很正常的生活。我记得我当年荷兰老师讲,每一年只要跟政府申请,写一份报告,就能拿到全年的钱,每个人可以过的生活跟一个在政府机构工作的公务员差不多,这就是生活有尊严,不怕饿死。我觉得我们的目标也是这样子,《戏剧新生活》的目标也不是说要那些人成为大明星,更重要的是,要让大众能够看到我们这个行业,创作的辛苦,这些人的执着。我相信有很多优秀的演员,你让他选,不要演影视,一辈子演舞台剧,能够养活自己跟家人,他们都会说要,因为在舞台上确实是最过瘾的事情。

南都:现在的演出市场越来越细分,该怎样吸引更多人走进剧场?

赖声川:这样说吧,上海一直希望能做出一个百老汇,为什么到现在还没做出来?其实很多硬体已经存在了,剧场也够多,然后观众看起来是很多,我觉得问题还是创意跟原创性太少,有多少个剧场在重视原创,大多数还是在引进国外的。我觉得话剧这个东西,你只要给机会,还是可以火爆起来,我们的剧场是巨大的空白,等待我们去把它填满。到我这个年龄也就尽量做辅助的角色,我自己当然还在坚持做我自己的创作,但是我觉得伟大的时代是在后面会来的。

南都:你会给新生代的戏剧人哪些具体的建议?

赖声川:你要编一个戏,不但从头到尾有道理,而且还要精彩,真的不是太容易。自己在生活中要更认真地看、听、感受,你自己的工艺要好,比如结构怎么弄,起承转合怎样,一个角色要怎么写才有深度等等。对年轻人来讲,最重要的还是坚持,因为好东西不是立刻就出来,多找机会来演。我每一年都还有新东西,愿意相信自己在进步。

南都:新人会不会从喜剧做起更容易?

赖声川:我的作品里,喜剧很多,但喜剧也是探讨严肃的问题,其实喜剧比悲剧难写难演。我能操控透过幽默的方式,感受和思考严肃的话题,《桃花源》从莫名其妙无厘头到悲哀的成分,比《暗恋》还更悲哀,看你怎么玩喜剧。喜剧如果是让你到剧场哈哈大笑然后回家并不难,大哭和大笑都没那么难,难就难在层次,而不只是简单的情绪抒发,哭完了还可以思考,或者哈哈大笑之后能清楚自己笑得有点残酷,这个不容易。

南都:你有没有想过该怎样去接近年轻的观众?

赖声川:我举个例子,倪妮演的《幺幺洞捌》是稍微要动头脑看的戏,剧情本身有它的复杂度。“千禧夜”也是有复杂度,但是你可以不要去思考,跟着走就好,自然就会进来。《幺幺洞捌》你稍微要想,到底现在我们在看哪一年,是1943还是2019?然后我就发现了,可能是我的主观,我还不太确定,就是观众好像变得没那么敏锐。然后我在想是疫情的关系还是什么,是不是大家都看抖音看多了?抖音看多了你专注的时间就变得很短,就要求这个一分钟看完了,赶快再看下一个无聊的一分钟,然后再寻找无聊,其实抖音是在寻找无聊。然后现在突然要你面对严肃的东西,还要思考,稍微要整个引擎要启动一下。当抖音当道的时候年轻人的智力是不是有打折扣?这是应该去研究的一个问题。

南都:你自己觉得有?

赖声川:我的体验是我觉得有,但是我不是社会学者,我没办法说话。但是被提醒以后,好像又恢复了,很奇妙。

采写:南都记者 丁慧峰 实习生 张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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