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东山》：追寻广州百年的现代性想象

《记忆东山——老洋楼里的人和事》

吴伟鹏、雷鸣夏、何志达、陈梦醒编著

南方日报出版社2020年8月

●袁瑾

追溯中国现代性的起源，当之无愧是广州。从近代民主革命到当代改革开放，广州一直乐于接受新思潮并推动国家走向现代化。那么，广州作为入世的先行者，其自身又是如何完成现代化的蜕变和身份重塑的呢？近期读到《记忆东山——老洋楼里的人和事》，我不禁豁然开朗，“东山”这一重要的记忆之场，这个最早融汇中西文化的华侨聚居地，不正是广州百年现代化历程的开端么？

《记忆东山——老洋楼里的人和事》是《珍藏东山》的姊妹篇。两书用口述史和影像志的方式，首次展现了百余年来东山历史建筑的更迭与生活风貌的变迁，书中300多幅照片与25万字口述史，均为吴伟鹏、雷鸣夏、何志达、陈梦醒四位作者亲访历史遗迹与东山后代所得。他们都是民间的文化保育人，怀抱一腔对东山的热爱之情，历经五载编著此书，为东山研究提供了宝贵的第一手资料，其精神和勇气可嘉。

现代意义上的东山源自清末民初广州城东区域，它崛起于西方传教士的首次开发，后由华侨不断投资经营，到了20世纪30年代达到鼎盛，遂取代西关成为广州城市发展的第二个中心，所以民间有“东山少爷，西关小姐”之说。遗憾的是今天人们对东山知之甚少，除了老广州人能说些旧闻，东山的过去似乎已渐渐被人淡忘。恰逢去年东山新河浦历史文化街区荣获“亚洲都市景观奖”，东山洋楼似乎又开始引起社会和媒体的关注，新书《记忆东山》的出炉正好也可以为东山的复兴助力，但同时更重要的是这本书对于人们了解东山建筑遗产的文化内涵，重新认识广州这座城市的现代价值具有不同寻常的意义。

在普通读者看来，此书最大的亮点可能莫过于对东山少爷真实身份和面目的还原。因为一说到“东山少爷”，人们往往会认为是富人家的纨绔子弟或花花公子，这完全是一种误解。因为真正的东山少爷其实是上世纪初活跃于社会各个领域的精英学子和新派青年。例如《记忆东山》的作者之一雷鸣夏先生从小生活于东山，家族中人才辈出，自己也是谦逊有为，应该算东山少爷，但他本人却从不敢自居，因为他觉得标准太高达不到。他在书中提到的第一代东山少爷冼子龙是著名美国归侨冼锡鸿长子，他既是外交官，也是新亚酒店的总经理，与同班同学梁宗岱是莫逆之交，后者更是享誉现代文学史的大翻译家和诗人。类似于这样成名成家的东山少爷在当时不计其数，毫不夸张地说，广州几乎所有现代化事业（如医疗卫生、教育文化、实业科技等）的起步与发展都离不开东山少爷的贡献。这些东山少爷从小得益于华侨父辈的养育教导，成年后精忠报国，既有国际化的宽阔视野，又有中国传统的仕人情操，是名副其实的精神贵族，堪称中西文化融合下的教育典范。应该说，多亏本书作者为东山少爷正名，也算是为爱国华侨立心起到了正本清源的作用。

为什么人们会对东山少爷产生误解，一方面是因为历史久远，另一方面是因为有关的真实记录和研究匮乏，所以导致人们越来越不了解东山。在时间的推移下，东山的集体记忆正面临着消失殆尽的危机。所幸的是《记忆东山》中的40多位口述者均为土生土长的东山人，全书开篇以慎园曹冠英、隅园伍景英、明园黄作让和彩园梅彩迺的名园后人讲述家族史，再现了原汁原味的东山，里面有大量被尘封的传奇轶事和历史细节，令人阅后会有种如获至宝的感觉。同时作者循着“东山名园、东山名校、东山少爷、东山众生和东山拾零”五条脉络，为读者娓娓道来每栋建筑背后鲜为人知的故事，勾勒出一部活态的历史记忆地图。应该说，在整个东山历史书写中，能够如此系统记录并叙述东山名门望族故事的，《记忆东山》可能是第一部，具有极高的文献价值。书中洋溢的浓浓故园情、校园情、亲人情和街坊情可谓东山最宝贵的精神财富，也是铸造东山百年辉煌的心灵史。更值得一提的是，由于东山老人（尤其是新中国成立前出生的华侨后代）的渐逝，这些口述史极有可能成为东山绝唱，如此重要的历史档案或许也将化作东山最后一缕乡愁，留给海外的游子和后人追忆。

时至今日，越来越多的集体记忆都湮没在时代更新的推土机下灰飞烟灭，有人说这是城市发展需要付出的代价，但越是在一个迅速变化的世界中，人们越需要从传统中汲取力量。从历史现场出发，重新审视其集体记忆的价值，不仅是对过去的坚守，更是对现代文明的养护。读完《记忆东山》会让人深深体会到，东山之所以名人辈出，是因为20世纪初它已揭开现代化建设的序幕，从这里诞生了当时最新式的民族企业、铁路交通、女子学校、医院、公园、百货公司等现代化设施，这些令东山子弟得以受到良好的教育和生活，也是今天令东山乃至广州人引以为豪的先进文化。老东山人之所以眷恋东山，还因为它环境优雅，适宜人居，这又源自当时的广州市市长孙科大胆借鉴西方“田园都市”理论，把东山建设为广州历史上第一个现代化模范住宅区，并深刻影响了后来整个城市规划建设，在中国城市发展史上留下辉煌的一笔。可见东山人的血液里一直流淌着现代化的基因，现代化本身已成为广州传统精神的一部分，它正是广州这座城市不断创新的灵魂。

如果说广州是中国现代化的缩影，那么东山则是广州现代性的原点。《记忆东山》不仅是对广州早期现代化的集体回忆，更像是中国当代改革开放的前传。从这个意义上说，该书对抢救东山历史记忆，重建场所精神的意义重大。回眸东山百年历史，延续华侨文化价值，不断融入世界文明，这正是东山留给我们的思想遗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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