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树下的澳门

中山日报 2020-08-30 06:50
紫小耕

对于澳门这两个字,我一点儿也不陌生,我知道她的存在,同我的年龄一般大小,就像我知道我的家乡。家乡的味道,或许是一道菜,或许一首歌,或许一个熟悉的乡音。我下意识里家乡的味道,除了囊括以上种种,她还是一头黑白相间的卷发,一袭飘软的旗装。

离开家乡去外地求学的头一年,寒假回家,迫不及待地,想去见景焕伯母。人还在长途车上,心里已经在盘算着与她见面,送上她小时候的零嘴,她会是什么表情——大概会眼睛发亮,一副欣喜万分的模样吧——毕竟,四十年过去了,她没再回过她的家乡,没再尝过儿时最喜爱的零嘴了。

春天,凤凰树枝头攒动,满树火红的花朵,像极满头凤冠,花瓣飘洒着穿过细片绿叶间,铺满景焕伯母的家门口。伯母在做什么呢?眼光越过孔子庙瓦瓴上的瑞兽,经过洁净的走廊,与明亮的日光一起,不作停留,落在她的长着老人斑的手上——这双手修长、灵动,有时拿着鸡毛掸子,清理层层格格的,没有灰尘的药格子层;有时候在白净的处方纸上写着什么;如果来的不是时候,孔子庙四围咚咚咚的下课钟刚刚响过了,这双手或许放在哪个孩子的挠骨上把着脉了。

那年我九岁,在春潮涌动的季节里,父亲牵着我的手,穿过扑簌簌落红满地的凤凰树荫,走进那所即是诊室也是起居室的小屋子,满头卷发的伯母纤瘦的手指,暖暖地搭在我的小手上,帮我把脉。而后,她用她那与我们本地人口音完全异样的、极为软绵绵的音调跟我爸说,“老十,你这个女儿应该得了肾炎了,你带她去医院做个尿常规。”

以前我到小诊室来,都是跟着爸爸来玩儿的——那时候的小镇几乎没什么娱乐,大人们除了侃大山,下象棋已经是最大的生活乐趣了吧——看我爸与伯母的儿子下棋时那股狠劲儿,我就知道那准没错的。爸爸下棋一般选择在晚饭过后。我们父女俩,借着或圆或缺的月亮,透出来的朦胧夜色,从凤凰树下走过,进到小屋里。小屋的洁净,不是小镇上的一般人家可以比拟的。那时候经济还远不如现在发达,小诊室的地板还是裸色的水泥地,但就是那样的水泥地,景焕伯母也把它洗刷成了绛青色。屋里的小物件,哪怕那几株养在室内的富贵竹,也筋脉清晰得发亮,绿闪闪到底。夜修下课铃声响过,不久便有零星的学生前来找景焕伯母,诉说他们的不适。伯母声线非常细腻和软绵,她一边安抚这些前来就诊的学生,一边去药橱里取药。

我习惯看她为别人看诊,从没想过有一天,她会眼底生怜地为我作出诊断。

“有这么严重么?”父亲垂下手,神色慌张。

“应该比较严重,做了尿常规,你把结果拿过来我瞧瞧。”她跟父亲说完话,转头直视着我,“阿妹,现在起,你不要吃咸味的东西,凡是含盐的,一律戒口。”

我曾奇怪她的口音,她嘴里生硬的潮语,一点也不流畅——她的声线那么好听,但说起话来却是几个字几个字地咬着,拧巴得不行。这严重影响了我的儿童的听觉,仿佛音乐磁带打着结;不但止口音,我还好奇她的着装,她总穿着不同于我们当地人穿的服装——我奇怪满街的服装店里找不到一件跟她一样的衣裳——她穿叉口改小了的旗装,或者只有在电视里才能看到的花衣裙。这不像小镇里的其他女人,她们衣服的款式总是单一又直板板的,与她相比,简直没了生动气息。她是我童年的一个谜团,但父亲轻轻的一句话就把我的谜团引向一个地方——

父亲说那是因为,她来自澳门。

“她不是我们本地人——来自澳门,因为去北京读大学,然后与她的同学,我的好朋友景焕结婚了,然后因为战乱,回到了我们小镇。”

“那么,你的好朋友呢?”我疑惑,我只看见过她的儿子,却从不曾见过她的丈夫。

“你几岁大的时候,他就去世了。”

对于父亲的解释,当时我尚小,有限的年龄里不能理解很多事情,比如具体到他们是在北京的哪所大学读书?比如为什么解放后仍然留在小镇?她和她的家人为什么不回去澳门?比如以他们夫妻的学识,为什么甘愿囿于小镇?诸如此类,都是在长大之后才想到的。可惜那时候,我只关注她的外表了。

不过也是因为景焕伯母,我对澳门,有了种无形的亲切。导致因为中山毗邻澳门,由衷对中山生了亲近的感觉,所以毕业那年摒弃其他的城市,到中山安置下来。在中山,常常看见澳门的字眼,常常见到了来自澳门的人,或者接触了与澳门有关系的建筑。

说回我的儿时。那场病,浩浩汤汤,历经数年,从小学二年级一直到四年级,像连绵不绝的梅雨天气,差不多营连了我的整个小学阶段。因为这个病,景焕伯母于我的印像,顷刻之间,从慈爱的女性变成干练的大夫。每每与她蒲一见面,她就撩起我的裤子,唯一的事情是扎屁股针和问诊了。

有一段时间是晚上去的。之所以选择晚上去扎针,是因为我们要去她的起居室里看电视,那段时间电视热播《乌龙山剿匪记》,在她的诊室里扎过针后,我便和爸爸到里面的起居室,跟景焕伯母一家人看起了电视连续剧。

期间她说到了她的家乡,说起了澳门的小食,说圆圆的啫喱鱼蛋,说长长方方的酸面包,说大三巴,说葡京和其他什么地方。她说了很多我陌生的东西,我是没能记住了,但是那两样小食和葡京我是记下了。吃的东西对小孩子来说,太有吸引力了;记住葡京的原因是因为她说里面是大娱乐场,包括赌场,吸引全世界各地的名人前往。《乌龙山剿匪记》精彩的情节把病痛和她口里难忘的澳门统统赶出了我的世界,我的脑海里整夜都在想着”东北虎“和女特务,直到去了梦乡。

景焕伯母说我是很乖的孩子,严格执行戒口,能坚持几年颗盐不入口,又勇敢,每天不落地跑去找她扎针,所以小学五年级之后,我不用再去找她了。也许去她那里总是疼痛的记忆,也许孩子长大了有自己的活动空间,总之病好了之后,我不再去她那儿,诸如她的儿子不做老师了,自己开了什么厂子之类的事情,都是爸爸从她那儿带回来的消息。

离开小镇去广州读书之前,我去跟她辞别。她问我学什么专业,我说学食品。她又一次说起了澳门的小食,说圆圆的啫喱鱼蛋和长长方方的酸面包。经过了七年的时间洗礼,孩童时期她在我屁股上扎的针眼已经变成了我的一笔精神财富,每每想起她温暖的手指在我的小屁股上挠痒痒,紧接着一阵剧痛,她软绵绵的话同时在背后响起,“好了。”心里就感觉一阵温暖,是啊,凤凰树下,她忙碌又闲定的神情,哪里会与澳门的啫喱鱼蛋和酸面包挂钩?

我告辞她,走出她的小诊室,她在凤凰树下的窗口写着什么,她跟我招手再见,7月的凤凰树落英纷纷,她满头卷发下,眼眶上的眼镜片上一片火红。

我特意去找有关酸面包的资料,知道她说的是一种烤面包,放在定型盒子里发酵,然后在烤箱里烤成金黄色,出炉。她儿时的记忆,也许就留在酸面包的美味里了。为了给她一个惊喜,寒假回去之前,我特意上街买了长方烤包。

那棵立在她诊室门口的凤凰树,已经褪去满枝繁花、繁叶,枝叉光秃地顶着蓝天白云。

一个年轻的女子在弄药橱子。

“你的景焕伯母?”女子恍然大悟一般,“哦,你说老校医?——老校医走了。”

“走了,回澳门么?”

“你不知道呀?”女子定神看了看我,“去了天堂呀······”

她谜一样活在了我的心中,这样风一样的女子,她盛开在民国时期,结束于和平年代。对于她的许多疑问,等不及我的长大,便烟消云散。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耿耿于怀她身为医者为我所做的一切,而我却没有只言半语的存谢。若干年后,我再回去,想寻她儿子了解她的痕迹,然而,令人失望——她的儿子已去了别的城市,当年的那些邻居老教师,搬走的搬走,迁徙的迁徙,校医室也焕然一新,不是早先的模样了。

1999年澳门回归祖国,次年我与家人立刻去了我儿时就耳熟的澳门。我想我不是一个人去游历澳门的,我之所以这么着急去看澳门,那是——我的眼睛之窗与心灵贯通着,里面住着那个民国女子,她黑白相间的卷发,旗装正好裹着她芊芊的身材,她在我的心里呼唤我去看澳门的大三巴,去看葡京,去品尝啫喱鱼蛋,去体验酸面包。

她应该知道,大三巴雄伟的台阶下,鲜花拥簇,已经不再是泥泞的土路,四周当年低矮杂乱的房子,早被高楼大厦替代,它们在海的那边,鳞次栉比。如今的澳门,早已不是那年凤凰树下,她记忆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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