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故乡是一种味道
梨花开放(油画)李荣洲作
●陈娃
在汉堡的歌德学院上德语课时,老师叫我们造句,并且回答问题。
老师对南非来的黑人男生说,如果故乡是一种色彩,它是什么颜色的?
男生住在海边,他说,是蓝白相间的,波浪的颜色……
老师又问日本女生阿美,如果故乡是一种声音,它是什么声音?
阿美说,是老妈在京都的巷口用粗宽的嗓门唤我回家的声音……
老师又问我,喂,小海轮,如果故乡是一种味道,它是什么味道?
我说,是白玉兰的味道,是下过雨之后的那种白玉兰的清香……
中国岭南雨水多,雨中的白玉兰像喝醉了一样,开得恣肆,开得忘形,开得飞快,有时眨眼间就落了满地,种花的老太太赶紧采摘,从深街老巷中担出来,沿街叫卖。白玉兰很芬芳,很简约,很有花品,就像人很有人格。
一个人也许会离开地理上的故乡,可是,那种声音化或气味化了的故乡,却能永久地跟着你走。
十几二十年前的广州,老城区旧貌依然。我每到西关或花地湾一带,都不走马路,而是在狭小的寻常巷陌里穿来穿去,如同挤进了时光倒流的夹缝中,正当“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年纪,心中涨满寻微探幽的快乐。
脚下的青石板古朴、素净、坚实,高跟鞋踩在上面,发出清脆的回响,好像是一种交谈与共鸣,踏实,有着落,很有安全感。有时独自走过某段小巷,闻着白玉兰的香味,听见某个庭院里传出“月光光,照地堂,年卅晚,摘槟榔”的童谣,我会忽然落泪……那是故乡和童年的暗示,远行者背囊里的忘忧草。
我曾在高第街遇见过一个卖白玉兰的老太太,下着雨,她撑着一把有窟窿和补丁的长柄黑布伞,老式的沉重的黑布伞,担着两大篮子白玉兰,慢慢地迎面走来。
一辆自行车冒冒失失地从老太太身后驶来,擦身而过,“砰”的一撞,满篮子的白玉兰花飞了出来,洒落在湿漉漉的青石地板上。
“哎哟哎哟!我的花,我的花,你赔我的花……”老太太像孩子一样叫嚷起来。骑车的人却像听不见一样,转眼不见了踪影。
老太太啧啧、啧啧地放下担子,眼角已挂了一串泪。我停下脚步,不知所措地望着老太太。都这般年纪啦,她怎么这样容易就哭了呢?!
老太太俯下身,一朵一朵地捡花,每捡起一瓣,都要凑近嘴边吹吹,好像怕那花摔疼了,见有被污水弄脏的地方,还掏出手绢轻轻地擦净……
我上前去买了三袋小花,她一下子又破涕为笑。
我们闲聊了几句。老太太说,她家的白玉兰树,长了五六十年了,10多米高,“老树开花,开一朵是一朵啦,就怕哪一天想开花都开不了啦,所以哪朵花我都不舍得浪费啊,花也是有命的”。
隔着绵绵细雨,我顺着老太太手指的方向,去寻找那棵老白玉兰的树梢,树朦胧,花朦胧,也不知道是不是她所指的那一棵。我收回视线,无意中扫了一眼附近的一个牌匾——“许地”,广州望族“许氏家族”的百年祖宅兼祠堂近在咫尺。
当然,高第街之所以出名,连10多年前我在北京遇到的出租车司机都知道它,是因为这里可能是中国的第一条个体户商业街,那些经营时装、饮食、传统手工艺的小商铺,五花八门,曾经是改革开放的最原始符号,汇集了南中国民间新旧交替的“色香味”。
十几二十年啦,当时的情景历历在目,也不知道我是记得“许地”,还是记得白玉兰,或者仅仅因为喜欢那位卖玉兰花的老妇人?她是典型的广州老一代劳动者,身上烙刻着“老广”的美德——勤劳、质朴、好心肠、热爱生活,不乏城市人的精细情趣,能煮一手好菜,能煲一锅老火靓汤,眼角眉梢都是暖暖的人情世故……嗯,她们是“故乡”的具体特征,是平凡的市井生活的构造者。
除了高第街,我也去过许多小街小巷,状元坊、洞神坊、如意坊、花地街、榨粉街、逢源街等,随着老城的更新改建,城市变得更漂亮了,但一些老房子老街巷找不到了,百年老字号也搬走了,或者干脆消失了,其中有一家跟我同名姓的老饭店,一些老朋友经过时都会想起我来的老饭店,已难觅踪迹。有时走在一条街上,我会有茫然若失的感觉,好像很陌生,好像从来都没有来过。
雨后深巷卖白玉兰的广州老妇人也不多见了。高第街上那个心痛花、怜爱花、为花哭鼻子的老太太,还有那把打着补丁的不乏苍桑阅历的黑布伞,相信我再也不会遇上了。我也早就不再刻意往那些小街小巷里头拐了。
有时,走在大马路上,我却发现我熟悉的一棵老树一夜之间找不到了,被锯成了木头墩子,或被拔除了。我总是担心,有一天,我熟悉的那些白玉兰树,连同它们的香味,也会失踪。当然,有一些是被台风雨或龙卷风击垮的。
总有一天,那些绵绵延延堆积在我记忆阡陌中的故乡的味道会被驱逐一空,再也找不到。而那些味道,原本是根植在我心田的,当它们被连根拔除,只会留下一个深不可测的伤口。我常常这么忧心忡忡,有一天,我怕会失落我想象中的故乡,成为无家可归的孤儿。爱故乡的人,有时像个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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