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小札之十二 小谢用一生诠释了一个“小”字

□陈桥生

小谢即南齐著名文学家谢朓。他的一生不妨从其祖父说起。

晋末谢氏子弟“飞鸟各投林”，小谢的祖父谢述投奔了刘裕，入宋后他被任为左卫将军，以谨慎畏祸见称。据《宋书·谢述传》记载，雍州刺史张邵坐营私舞弊，下狱当死，谢述上疏文帝请求从轻发落，终获采纳。但谢述对他的大儿子谢综说：“吾所启谬会，故特见酬纳耳。”意思是自己的建议只是碰巧与皇上内心的意图相吻合，故被皇上采纳，如果借此四处宣扬，那就侵夺了皇家的恩德，是不可以的，于是让谢综当着他的面，把奏章烧掉。

可惜谢综到底没能谨记庭训，最终因参与谋反被杀。元嘉二十二年（445年）九月，范晔、孔熙先、谢综等人密谋趁宋文帝出宫为人饯行之机诛杀之，被人告发，未成下狱。《宋书·谢述传》曰：“三子：综、约、纬。综有才艺，善隶书，为太子中舍人，与舅范晔谋反，伏诛。约亦坐死。纬尚太祖第五女长城公主，素为约所憎，免死，徙广州。孝建中，还京师。方雅有父风。”

谢综直接参与了谋反，伏诛是必定的。“约亦坐死”，可说也不冤枉。《宋书·谢述传》中言谢纬“素为约所憎”，《南史·谢述传》中则明言谢纬“素为综、约所憎”，体味其上下文，他们所以素来憎恶弟弟谢纬，应该就是因为谢纬娶了太祖的女儿长城公主。这是史家惯用的春秋笔法。他们在骨子里确实是瞧不上刚当权不久的刘氏家族，招致覆灭的下场是必然的。

六朝门第高低的标志就是婚、宦。在婚姻形式上，讲究的是严格的门当户对，不仅士庶不婚，就是士族之间也有严格限定。对于王、谢等高门士族而言，不要说和庶族的通婚，就是和皇室的国婚，他们都是不屑的。尤其是谢氏，自西晋到东晋一直未见有国婚记录。这种状况入宋后则发生了巨大变化，无论王、谢，其国婚率都急剧上升。在南朝，王氏一族国婚多达28例，谢氏也有7例。之所以会出现这一如此明显的变化，正说明这些高门士族的地位不稳，已在走向衰弱，急需依附皇权，攫取权力，寻得政治靠山。

显然，这一转变是被迫的，因而有不情愿和抵触。谢综、谢约对弟弟谢纬婚姻的态度，就可以说明之。如果比较王、谢两个高门士族，谢氏家族在这方面显然抵触情绪更大，步子更显犹疑。这也从一个侧面注解了谢氏家族为何一进入南朝，便迅速衰落下去。

谢纬被招为驸马，时在元嘉十年（433年），也就是谢灵运被杀的那一年。娶的是宋文帝第五女长城公主。在其舅舅范晔、哥哥谢综的政变中，谢纬原本也是死罪，只因未直接参与谋立，又是驸马身份，故“免死徙广州”，其处罚也算得上相当严酷了。直到宋孝武帝孝建元年（454年）才得以赦免，回到建康。他在岭南度过了整整十年的时光。

从被贬时间上看，谢纬与谢灵运之孙超宗的后期岭南岁月是重叠的。论辈分，谢纬是谢超宗的祖父辈，又同是在广州。一个是孤儿寡母久居岭南，一个是新贬的驸马初来乍到，同是天涯沦落人。也许，他们曾一起徜徉于康乐园中，不免追忆起四十年前“乌衣之游”的风流荣光，如在眼前。

幸运的是，他们终于等到了云开见月时。回到建康后，谢纬与长城公主将乌衣巷旧宅修葺一新，吟诗作赋，尽享田园之乐。这样的生活，应该也就是他们在岭南生活的翻版复制。经过了岭南的十年流贬，其生活态度不能不发生根本的改变。远离政治，饮酒赋诗，才是属于自己的生活。又过了十年后，即大明八年（464年）谢朓出生。晚年得子，谢纬能不喜爱！也正是这个儿子，这位在文学史上彪炳千秋的文学家，“中间小谢又清发”，为走向没落的谢家，描画出最光辉灿烂的一笔。倘若没有这位“小谢”的出现，谢氏家族在文学史上的风采将要黯淡多少？南朝文学在文学史上的地位又会逊色多少？

谢朓出生于父亲返京城之后，没有经历岭南流放之苦，但对于父亲这段血雨腥风的历史不可能不心存忌惮。谢朓的一生胆小畏祸，这样的性格，很可能与此阴影的形成不无关系。当谢纬夫妇大难不死，被赦免还京，在乌衣巷中赋闲度日时，喜得贵子，他们对儿子的期望，除了谨慎平安，夫复何求？研习诗文是最安稳的方式，也正是谢氏家族最擅长的方式。所以《南齐书·谢朓传》曰：“朓少好学，有美名，文章清丽”，从小就在诗文上勤下工夫。

命运弄人，应了著名的墨菲定律，越是畏忌灾祸，灾祸偏偏来临。齐东昏侯永元元年（499），遭始安王萧遥光等诬陷，谢朓冤死狱中，时年36岁。张溥《汉魏六朝百三名家集题辞》中说：“康乐（谢灵运）死于玩世，宣城（谢朓）死于畏祸”。谢朓的悲剧命运，缘于性格上的谨小慎微，正如他的文学成就，缘于纤小细密之诗心。小谢用一生真切地诠释了这个“小”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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