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告（3）
多的菜就是苦瓜。偶尔，也吃生苦瓜。切成片的苦瓜到开水里过一下，捞进盘里，绿莹莹的，非常好看。口感也好，淡淡的苦味，散发清香。而女儿，她只吃苦瓜里的鸡蛋。
女儿在小客厅里看动画片，唐汝城扬声唤她到冰箱里取两枚鸡蛋过来。孩子从塑料小椅子上站起来，慢吞吞地倚到落地窗前看着唐汝城，声音软软地：“妈妈，又要炒鸡蛋吗？能不能不炒呢？”
“为什么呀？”
“鸡蛋……卡梅利多不就是鸡蛋变的吗？如果我们炒鸡蛋的话，这个鸡蛋就太可怜了对不对？”
唐汝城想起那本《不一样的卡梅拉》，笑起来，说：“好吧，那就不炒鸡蛋了。今天我们吃生苦瓜片！”身后一片寂静。也就几分钟的事情，女儿将两枚鸡蛋乖乖地递到唐汝城的手边，踮着脚，仰着脸。唐汝城装出不解的样子，问她：“怎么啦？”
女儿眨巴着两只大眼睛，两颊微红，她说话的样子很认真，很严肃：“还是将这个鸡蛋炒掉吧，我们不用觉得对不起它！你以为卡梅利多真是鸡蛋变的啊，那都是骗人的，是大人用来哄我们小孩子才讲的！”
唐汝城没有针对女儿的言论发表任何看法。她将鸡蛋拿在手里对着窗外的阳光照了照。女儿在她身后喊起来：“妈妈，你的手机使劲响啦！”
电话那头是父亲。没有任何多余的话，他告诉唐汝城，家乡收到一封法院快递过去的起诉书，原告徐某，告她侵权，说她开的淘宝店销售假货。她认为是骗子，怪父亲没经过她同意就签收了快递。可，起诉书里说得清清楚楚，她的店铺叫什么名字，卖什么产品，其中的哪件产品涉嫌侵权。挂电话前，她让父亲将起诉书连同快递单、包装一起寄给她。挂掉电话，她跑到厨房炒菜，菜炒好了才记起一件事：忘了让父亲寄快递时写到付。
等了两天仍然没收到父亲寄的快递，唐汝城拨通父亲的电话，父亲解释说那天原本是要出去寄快递的，但她哥哥要从广东回去，他想着到时让她哥哥返回广东时带给她，还省了快递费。唐汝城莫名有些恼火，没敢表现出来，匆匆把电话掐断了。拨电话给哥哥时，唐汝城想象了一下父亲的样子，国字脸、前额略突，后脑勺锃亮。至少有3年时间，她和父亲之间不来往，有事才打电话。刚知道她离婚那几天，父亲每天去她租的房子里谩骂，什么话难听说什么。父亲的谩骂让她联想到鸱枭。
“告你的资料，厚厚一大包，起诉书什么的，几十页A4纸，一堆，都盖着红戳哩。还有一张光碟。”哥哥在手机那头说。唐妆城让哥哥将东西全部寄给她，哥哥答应了，但他又说：“我觉得这种是敲诈，可以不理！”
拿着哥哥寄来的一大包资料，唐汝城找到了瘦律师。瘦律师不赞成她对这场官司采取置之不理的态度。他说法院完全可以以她缺席来判决。“缺席判决”这个词让她心里极为不舒服。她说想知道的是缺席判决之后会怎么样呢？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的拒不执行。瘦律师眼睛看着别处，踱步到办公室的落地窗旁边，看向窗外。
“如果你败诉，对方可以通过你的工作单位，从你每个月工资中扣！还有，你拒不执行的话会影响你的社会信用！你不想进入信用黑名单吧？”瘦律师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唐汝城下意识地捏了捏坐着的皮沙发。她感觉此刻自己整个人都陷进皮沙发里，身上的肉略见松弛。
默默坐一会，唐汝城弱弱地发出声音：“你能替我辩护吗？委托你的话，要多少钱？”
“给你打个折……”瘦律师还是背对着她。
“多少？”
瘦律师转过身来，看着她低垂的脸：“不用钱。”唐妆城原本担心他说出的数字她无法接受，可他说不用钱，她就更加无法接受。不用钱？他是个拿钱才帮人打官司的律师啊，这是他的职业，怎么能不要钱？除非……
“那怎么行！你不收钱我会不安的！”唐汝城的话说得很挣扎。
瘦律师又转过身去看外面，他的声音电脑控制似的，永远在一个调：“我说了不要钱就不会收你的钱。”
“为什么？”
“为什么？我想想是为什么啊？你一定要知道为什么吗？”
“是！一定！必须！”
“因为你已经够……”
“可怜是吧？”唐汝城替瘦律师说了出来，说出来的同时，她从沙发上弹了起来。她心里说，我不需要你同情，我为什么需要一个律师的同情！她全身紧绷，无比气愤地拿起茶几上的起诉书，转身朝门外走去。刚走一半，心里另外一个声音及时响起来：不，你闭嘴！你需要这个律师的同情！她整个人，整个身体都被这种声音击垮了，整个人松懈下来。她缓慢地重新走到沙发上坐下，让自己整个人都陷进沙发中去。她强扭着身体，望向律师站的落地窗，通过窗子，她可以看到外面的世界。
开庭当天，瘦律师开着自己的车到唐汝城楼下接她，她递给他一个三明治和一瓶纯牛奶。他将三明治里的火腿剔除，只吃了面包皮和青菜。他俩像两个陌生人挤进了同一间电梯那样坐在车里，谁也不说话。高速行驶一个多小时，到达法庭，时间还早，瘦律师让唐汝城将准备好的应诉材料编上序号：一是网店资料，包括何时开店的；何时店铺“出售中的宝贝”数量连续6周小于10件，店铺被彻底释放；共采购、销售涉案产品2件的订单记录，销售金额共计6元的订单记录。二是进货渠道，从淘宝提供的阿里巴巴供销平台下订单的记录；通过淘宝采购平台将产品“一键上传”至店铺的记录；与供货商签署网上代理协议记录；发货记录。
进入法院大楼后，唐汝城小声问瘦律师：“胜诉的话，我请律师的费用可以要求对方出吗？”瘦律师看着她满怀期待的脸轻轻摇了一下头，张着嘴想说什么，没说，又轻轻摇了一下头。他们身边走过一个穿律师袍的男人，瘦律师像是突然记起，他让唐汝城帮他去借一件律师袍。在二楼拐角处，拿着律师证能借到律师袍。唐汝城一路小跑，将借好的律师袍抱在怀里，冲进电梯。明明正常运转的电梯，别人按可以，唐汝城怎么按都没用。她冲出电梯，表现得不知所措，电梯外的女人对她说：“你是当事人吧，当事人要走另外的电梯！”电梯都知道将人分类啊，唐汝城暗自苦笑。
早上9点到11点，整整两个小时，瘦律师针对原告律师提供的证据作出以下几点辩护：一，对方提供的见证人只有一名叶姓男子，而非公正律师，公正资料上只有一个不易辨认的签名，而不是两名见证律师，且资料显示该名男子与委托人是朋友关系；二、对方提供的封存产品快递单号二维码无法扫描，不能确定收到的快递是唐汝城寄的；三、对方提供的光碟拍摄现场除了涉案产品，还有其他产品，且其他产品有一段时间是离开画面的，视频有抖动现象，不排除有后期剪辑的可能；四、涉案产品没有及时封存，且封存的信封底部未贴封条，并有胶水粘贴现象。
审判长听了瘦律师的辩护，向坐在被告席上的唐汝城招手。唐汝城侧过头去看瘦律师，瘦律师没有给她传递任何信息，她第一次发现他两眉之间的川字纹很明显，皱眉的时候尤其明显。唐汝城急步走到高台前，面对那个高高在上的审判长。她想看清楚他的长相，然而，越是想看清越记不住，她怀疑自己有脸盲症。
“你这个情况一般都是判赔一万多的，你看怎么样？你们双方协商一下吧？”审判长像是在尽全力要压低讲话。唐汝城哭起来，边哭边说：“我每个月工资也就那一点点，他们刚刚也说了，同时告了70多家，摆明就是欺负我们普通老百姓打不起官司哩……”
“好了！休庭10分钟！”审判长说，他的声音很疲惫。唐汝城感觉经历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她瘫坐到被告席上又哭起来，呜呜呜，呜呜呜，哭了好一会才慢慢地抬起头来，看着没有离位的陪审员，法官助理和书记员，她尽量使自己的声音显得清晰：“孙志刚事件就发生在广州，对，就是在这！孙志刚同志死掉后的那一年6月，《城市生活无着的流浪乞讨人员救助管理办法》公布，同年8月《城市流浪乞讨人员收容遣送办法》被废除了……”律师悄悄扯了扯她的衣袖，压低嗓门说：“你尽说这些没用的干吗？”她转过脸看了看律师，又看了看，然后缓慢地，一字一顿地说：“他们找一个自己的朋友来当证人，同时告了70多家，很明显是以此为职业，非法牟利的机构！”说到这里，她又看向原告的律师，说：“你们这样做良心不会痛吗？我一个普通的打工妹，每个月工资也就那么点钱，想开个网店贴补点家用，也是正规渠道进的货，现在钱没赚到，店铺也早就关闭了，你们还……不管这官司我赢还是输，请律师得花钱，来回车费得花钱……”说到这里，她又匍匐到被告席上，发出一阵强过一阵的呜咽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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