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鼋记 广东政研企联手拯救濒危“水中大熊猫”

佛山万绿源龟鳖繁育保护研究基地，一只刚出生的小鼋。

破壳而出的小鼋。

日前，高明开展鼋野化适应性保护活动，现场投放了20只鼋。

仇全波在为野化适应性保护活动准备鼋苗。

仇老板家的

不速之客竟然是……

35年前，4只鼋闯入老仇家，此后一直以“大甲鱼”的身份生活在他家的鱼塘里。

5年前，老仇的儿子仇全波找权威部门鉴定，发现这4只“大甲鱼”竟然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也是被国际自然保护联盟（IUCN）濒危物种红色名录列为濒危物种的鼋。

鼋是一种古老的爬行动物，起源于晚三叠纪，生存至今已两亿年，被称为“水中大熊猫”。“方头神物非凡品，九助灵机号水仙……养气含灵真有道，多年粉盖癞头鼋。”《西游记》中这么描述在通天河里浮出的那只巨大的鼋。

相关部门近4年通过全国鼋自然保护区调研和参加救护的结果表明，全国范围内6个人工圈养基地仅有人工养护成体鼋13只，近10年在野外基本上没有发现鼋的野生个体。

“一定要保护好这个物种，让它在这个世界上延续下去。”面对这个濒危物种，在广东，官方、企业、科研机构多方共同演绎着一场鼋的拯救大戏……除了老仇一家这样的民间保育者，中国水产科学院珠江水产研究所（下称珠江所）的专家团队也在不断突破鼋的人工繁育技术难题，让成活率提高到85%以上；在一些保护区，基层渔政人员已多年没有发现鼋活体的情况下，仍坚守阵地，守护好鼋最后的栖息地。

由全国第一个以鼋为研究对象的博士洪孝友于2019年主笔《鼋拯救行动计划（2019—2035年）》，为鼋的保种培育提供了科学的规划和建议，是继中华鲟、长江江豚、中华白海豚、斑海豹、长江鲟、海龟之后的第7个水生生物保护行动计划。

农业农村部相关负责人认为，鼋是国家一级重点保护动物，是珠江乃至我国长江以南水系生态健康的重要指示物种，在古地理研究、古生物进化等方面具有重要的科研价值。保护鼋对保护水生生物多样性、维护水生生态系统稳定、推动人与自然和谐发展具有重要意义。

南方日报记者黄进实习生陈雪仪

本版摄影:

南方日报记者张由琼石磊

“连续3个月，每晚都守着烧炉，有时到凌晨3时还在为他们烧水保温，我老婆还笑我说对她都没这么好。”回想起曾经为眼前的这些“家伙”做的傻事，仇全波腼腆地笑了。

仇全波是佛山市万绿源龟鳖繁育保护研究基地（下称万绿源基地）负责人，从开始接触这些“家伙”，仇全波做的傻事远不止“烧水保温”这一件，但他就这样傻傻地已经坚持了30多年。

陪伴仇全波一起坚持的还有珠江所博士洪孝友，从2015年开始，5年多时间，他在单位和基地之间往返100多趟，也因此与仇全波成了挚友。

万绿源基地的这些“家伙”究竟是什么，让仇全波和洪孝友如此坚守，这要从1985年那一次交易说起。

异类

4只1米长“大甲鱼”

在他家鱼塘“住”下了

仇全波父亲从事龟鳖养殖业，据其回忆，1985年，他父亲从各地收购甲鱼进行养殖，他们偶然发现养殖的一批甲鱼中出现了4只体型较大、形态不同的“异类”，头比较短，身形比较大，“拿去市场卖，人家都说它们很奇特，觉得不像水鱼，不敢买。”

“交易没有达成。”仇全波说，4只“异类”便一直留存在他家的鱼塘中养了下来。

“说来也怪，它们从不产卵。”仇全波说，与其他甲鱼相比，它们长得很快，而且个头越来越大，到2010年前后，已经成了60多斤、长1米多的“庞然大物”，村民们称之为“大甲鱼”。

仇全波从小热爱龟鳖养殖，2008年刚完成学业的他从事了一段时间工程建设工作，到朋友的水产养殖基地参观后，仇全波内心的兴趣被重新点燃，决定转行从事龟鳖养殖。

接管父亲经营多年的养殖场后，仇全波在原有的基础上建立万绿源基地，4只“大甲鱼”也被“接”到了新基地继续过它们的生活。

2013年6月，令仇全波备感惊喜的事情发生了。平时深潜水底的“大甲鱼”自引入基地以来首次上岸产卵，共产出100余枚蛋，经由人工孵化产出20多只幼苗。

然而，惊喜过后，这批幼苗很快让仇全波陷入迷惘，“我们都不知道该怎么养苗，也找不到资料，只能按照龟鳖的方法来养，结果它对我们给的食物都不感兴趣。”由于对“大甲鱼”的食物偏好和越冬条件缺乏认识，当年的幼苗全军覆没，这让仇全波十分心痛。

护苗

为护40只幼苗想出

“烧水保温”的土办法

2014年，“大甲鱼”再次上岸产卵，这一年孵出来40多只幼苗，“这批苗一定要想办法保育下来。”仇全波暗下决心。

能量是“大甲鱼”幼苗存活的基本保障，于是探索“大甲鱼”的食性成为仇全波的第一个突破目标。“我们试过鱼、虾、螺、猪肉甚至牛肉，它都不吃。”

经过多次尝试，仇全波欣喜地发现投喂活鱼时，幼苗终于开口捕食了，“原来它是这么挑食的，不动的它就不吃，就要吃活的，尤其喜欢食蚊鱼和鲮鱼。”

食性难题的突破增长了仇全波培育幼苗的信心，然而他内心依旧悬着一块大石，因为冬天马上就要来临，随之而来的幼苗越冬又是一道难题。

仇全波苦思冥想，最终决定尝试“烧水保温”的方法：先制作一个土炉，用炉子将水烧开后引入水管，水管相接形成管道循环，为幼苗提供稳定的温度环境。

2014年冬天，仇全波每个晚上都守着基地的炉子烧水，天冷时甚至烧到凌晨3时。然而当年冬天天气变化多端，偶尔深夜还会下大雨，带来不稳定因素。“我一个人守着，有时睡得深没有察觉下雨，就没办法及时调整循环水温。”温度一高一低，除了其中1只比较健壮的幼苗外，其它40多只瘦弱的幼苗最终还是没能挺过2014年的冬天。

“现在回想起来那个冬天最难忘，连续三个月每晚都守着，家里人都笑我，搞不懂我为什么养得这样入迷。”回忆起2014年的冬天，仇全波说，这场“个人实验”虽然没有使他突破幼苗越冬的关卡，却成为他最宝贵的回忆，“烧水保温”也成为后来获得国家专利的“室内循环水苗种培育系统”的雏形。

鉴定

“大甲鱼”到底是什么

多方求证发现竟然是鼋

谁也不知道这些“大甲鱼”是什么东西。但在仇全波看来，这4只“大甲鱼”肯定不一般。

在养育4只“大甲鱼”的过程中，仇全波曾在网上查阅过与鼋有关的资料和图片，觉得很相似，但单凭外形比对也无法确认，对此一直存疑。

2015年，仇全波听闻珠江所在广宁发现2只种鼋并成功培育幼鼋的消息，便前往广州联系珠江所请求协助鉴定。

珠江所接到仇全波的请求后赶往高明，经外部形态比对、分子鉴定等方式，最终认定这就是国家一级重点水生野生保护动物——鼋。“这4只种鼋正好是2雌2雄，适合繁衍后代。”珠江所副所长朱新平欣喜若狂。

鼋体型庞大，栖息在水底深潭，在水中几乎没有天敌。它在古代被认为灵物，曾受到良好的保护。

然而，过度捕杀、涉水工程建设、水域环境污染……随着人类活动的不断加剧，鼋种群失去野外生存的能力，正面临着野外灭绝的威胁。

珠江所的研究显示，历史上，鼋在我国的江西、山东、湖北、江苏、浙江、广东、海南、福建等地均有分布。近代，海南、浙江、广东、福建、云南等地偶尔有发现鼋的报道。在国外，鼋主要产于印度、孟加拉国、缅甸、老挝、柬埔寨、泰国、越南、印度尼西亚、马来西亚及菲律宾等。

1989年，鼋被列为中国国家一级水生野生保护动物；2000年，鼋被国际自然保护联盟（IUCN）濒危物种红色名录列为濒危物种（EN）；2003年，鼋被列入濒临绝种野生动植物国际贸易公约（CITES）附录II……

合作

养殖户和科研机构联手

鼋繁育保种基地上轨道

这一结果让仇全波兴奋不已，他和珠江所达成共识，一定要继续保护下去。

于是，2015年年底，珠江所与仇全波签订合作协议，成立珠江水产研究所（高明）鼋繁育保护研究基地，由珠江所提供技术支撑，共同开展鼋的人工繁育研究工作，同时向国家申请“水生野生动物驯养繁殖许可证”。

2016年，双方合作推动，基地形成了健康稳定的鼋苗种室内循环水培育系统，包括幼鼋栖息的沙底、培苗装置、净水装置以及水循环设施，该装置用水为循环过滤水，水质有保证，并模拟幼鼋野外栖息环境，减少了其受到的应激，成功将幼鼋的养殖成活率提高至85%，成功申请到国家发明专利认证。

2018年，基地获得农业部颁发的水生野生动物驯养繁殖许可证。

珠江所的加入，让仇全波的养殖进入规范化轨道。据统计，自培育系统运行以来，基地每年培育出的幼鼋都超过100只，目前基地中鼋的数量已超800，为全国最大鼋繁育保种基地。

仇全波也对鼋有了更全面的了解。走进万绿源基地，目之所及均是装满了水的大池子，却不见鼋的踪影。“室外的水池在光合作用下产生绿藻，加上大鼋常年生活在水深超一米的水底下，因此平常想看见成年大鼋非常难。”仇全波说。

“温度要保持在28-30°C之间，水质要过滤，每次喂食的鱼和虾必须新鲜；种鼋产下蛋，孵化出的鼋苗需要保温养殖一年，过后需要持续监测鼋的生活环境；鼋和鳖小的时候比较像，但长大了区别还是很明显，鼋的脖子比较短，它的嘴是弧形的，而鳖的更尖……”仇全波熟练地从温室水池中抓出一只鼋，如数家珍般滔滔不绝地说。

研究

在实验室救护养育幼鼋

科研力量发挥重大作用

这些变化的背后，离不开一支来自广东的科研力量——珠江所龟鳖遗传育种创新团队。

自仇全波与珠江所合作以来，该所龟鳖遗传育种创新团队向万绿源基地提供全方位的技术指导，团队成员洪孝友作为全国第一个以鼋为研究对象的博士，也参与、见证了近6年来广东的鼋保护进程。

洪孝友回忆，早在2014年4月，肇庆广宁县有养殖户向珠江所反映自己饲养了两只疑似鼋的大型龟鳖，想请珠江所进行专业鉴定。

洪孝友与团队成员经过动物志图鉴比对，初步确认这是两只种鼋，且一雌一雄，雌性重20.75kg，雄性重14.7kg，“那是我们第一次亲眼见到鼋，大家都很激动。”

两只种鼋的发现让洪孝友备感兴奋，同时也给他带来了全新的挑战，“之前关于鼋的相关研究极少，国内外文献加起来不到十篇，并且鼋资源濒危，几乎没有学者去研究过相关的人工繁育技术。”

没有经验，没有参照，一切都需从零开始。洪孝友在文献中看到一个估测说法——野外的鼋年龄在10年、体重大于15kg时才达到适合繁育的性成熟阶段。

广宁县的两只鼋体重已达到性成熟的标准，洪孝友所在团队决定与当地的养殖企业签订合作协议，开展鼋的保育工作。

“起初两只种鼋被养在1000多平方米的池塘，但是沙堆较矮，不利于种鼋繁殖。”洪孝友说，他建议堆高沙堆，减少人为干扰，为鼋营造一个良好的产卵环境。

当年6月15日到7月14日，种鼋成功产卵3窝，共66枚蛋，人工孵化出10只苗，成为我国首例报道过的人工驯养繁殖鼋成功的案例。

但是，由于缺乏养育经验，到10月份时这批幼苗只有3只存活下来。

此后，这3只幼鼋被送到洪孝友的实验室进行救护养育。“有2只很虚弱，我们团队也没有经验。但我们通过堆放过筛后的细沙、保证培育水池中微流水等措施来模拟鼋的野外栖息地环境，安装空调来保持合适的温度环境，又加装了红外监控全程观察它的活动习性。”对于这3只幼鼋，洪孝友给予了无微不至的照顾，为它们安置好“新家”后又开始探索它们的食物偏好。

“我做了分组实验，分别放了高蛋白的龟鳖饲料、小的活鱼苗和剪细的鱼肉，一整天下来食物都还是完整的，没被吃掉。”正当洪孝友感到困惑时，他在监控录像中发现当小鱼苗游经幼鼋周围时，鼋有意捕食，但鱼苗游动过快，鼋无法捕到。

于是洪孝友将鱼苗的尾巴剪短以减缓鱼的速度，再次投喂幼鼋，这次终于被幼鼋吃下去了。有了良好的栖息环境和适口的食物供应，3只幼鼋逐渐恢复健康，3只幼鼋2015年10月送回养殖企业时体重增加了44%-154%。

野化

努力恢复重建野生种群

四龄五龄鼋被放入水库

洪孝友团队在广宁所积累的经验，也为珠江所与万绿源基地合作打下了良好的基础。

2015年，洪孝友等人到万绿源基地现场考察后对水池的水质、产卵池沙底的厚度、受精卵的孵化、饲料鱼的投喂、幼鼋的培育方式等方面进行了指导改造，于2016年与企业合作研发出“室内循环水苗种培育系统”并获得国家发明专利，2016-2020年万绿源基地鼋的受精率、孵化率和苗种成活率一直处在一个较高的水平。

在与企业的合作中，洪孝友在鼋保育方面的研究成果也不断取得进展，据其统计，6年来，团队共发表SCI论文3篇和中文期刊论文2篇，并于2019年主笔《鼋拯救行动计划（2019—2035年）》，为鼋的保种培育提供了科学的规划和建议。制定了种群及栖息地保护、人工繁育与增殖放流、遗传资源保护三大行动方案。

“我们可以预见，随着相关流域的经济发展，如果不采取人为干预措施，预测人工养护的幼鼋将难以再度回归大自然，而野生种群必将灭绝。”行动计划提出，未来10年，全方位推进和加强相关流域的生态环境修复及物种资源恢复，以期实现野生鼋种群的恢复，从而保护生物多样性。

近年来，农业农村部、广东省农业农村厅给予养殖企业相应的补贴和技术扶持，增强了像仇全波这样的养殖户的信心。此外，2019年11月18日，中国鼋保护联盟在佛山成立，为鼋的保护形成合力。

不仅如此，为努力恢复和重建鼋野生种群，9月底还举行了2020年鼋野化适应性保护活动，20只四龄、五龄的鼋被放入佛山市高明区潭黎水库，正式开始它们的野化适应性生活，这在全国是首次。活动由农业农村部、广东省人民政府主办，农业农村部渔业渔政管理局、农业农村部长江流域渔政监督管理办公室、广东省农业农村厅、佛山市人民政府承办，中国野生动物保护协会水生野生动物分会、珠江所、佛山市高明区人民政府协办。

佛山市高明区政府则计划打造一个鼋的主题公园，加强社会各界对鼋的认识和关注。“我们这段时间也在加紧研究，怎样带给企业信心，怎样发挥鼋的价值作用。我们希望以发展特色农旅业来突破这个难题，打造一个在国内有影响力的鼋文化主题公园。”高明区相关负责人说。

难点

资金主要靠政府投入

对鼋的保育远远不够

当前的鼋保护发展势头，让仇全波感到欣慰，但随着幼鼋数量的增加，保育的成本也开始让他发愁。

仇全波给记者算了一笔账，首先是鱼苗饲料的成本，现有的鼋每天需喂养大小鱼苗共300斤，花费2000元左右；再者，种鼋体型逐渐增大，目前只有200平方米的种池会限制它们的活动，影响繁殖，因此基地准备再建一个带有过滤系统的1000平方的种池，需投入约100万；另外，随着幼鼋数量的增加，原有的温室面积已无法满足需求，需建立面积更大、设施更先进的新温室。

日益增加的成本和经历付出与近乎为零的经济收益之间的矛盾，是企业保育濒危野生动物面临的最大困局，也是横亘在仇全波眼前的一大难题。

“我们的最终目标是把这个野生物种保护下来。”仇全波说，这仅凭一个人的力量是做不到的，需要大家一起努力。

在洪孝友看来，尽管近年来鼋人工繁殖技术得以突破，保护工作也取得了进步，但仍存在保护工作起步晚、自然栖息地受破坏严重、不同区域鼋遗传结构现状不清、可人工辅助繁衍的成体鼋个体少、保种后代的遗传多样性低、民众认识保护不足、人工保种费用紧张等问题。

例如，目前的资金来源大部分靠政府投入，这远远不够，难以实现鼋保护的目的。

对此，朱新平研究员建议，可以推动设立专项研究和保育基金，接受国内组织、企业或个人的捐款，同时鼓励科研单位和社会企业联合协作，共同构建成果转化平台，推进鼋研究成果的转化与推广。

此外，对鼋栖息地绥江江段渔民的调查显示，有64%的人不认识鼋，“这是濒危野生动物保护的一大隐患，相关部门应进一步加强鼋保护的宣传教育。”洪孝友建议。

“目前最基本的是要加强公众对这个物种的认识，保护的重点要放在保护栖息环境、开展鼋的野外资源调查以及加强人工繁育技术研究。我们的最终目的是恢复鼋的野外生存。”洪孝友认为，鼋的保护，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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