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家乡村的秆棚
□闻樱
回到乡居,秋收后的田野上,稻草被扎成人样的禾把,暖阳将之晒成一片金黄色,散发着特有的香气,一行行整齐排列的禾把像一批等待召唤的士兵。我从田垄上走过,被这久违的乡景吸引了。
稻草,只是书面的语言,我还是喜欢客家话讲的“禾秆”两个字,更直观。禾秆用途广泛,过去讲的“广东三件宝——陈皮、老姜、禾秆草”,由此可见一斑。如今,禾秆的影子已不多见,随之彻底消失的便是客家乡村特有的“秆棚”——秋收后搭起来的稻草亭子。
过去,“秆棚”因耕牛而存在。所谓“牛无夜草不肥”,到了寒冬,因缺少鲜草,耕牛缺吃的就容易羸弱生病,秋收后的禾秆成为耕牛安度寒冬的应急饲料,如何保存禾秆不至腐败便显得尤为重要。但禾秆又是易燃之物,不宜大量堆放在屋内。于是客家人发明了搭“秆棚”,以草亭子的形式保存稻草,高高低低,错落有致的秆棚成为乡村一道独特的景致。
搭秆棚是秋收后立马要干的农活。秆棚一般选在牛栏附近背风的空地上,考虑防火防潮的问题,秆棚离地面需有两米高,用花岗岩长石条做承重的柱子,在四条柱子中间竖一根长五米的竹竿作中轴,形成一个固定的木石架子。搭秆棚是颇为有趣的农活,需多人参与,分工协作才能完成。通常由两个男人做主力,一人在地面上负责将禾把甩上去,另一人则在石柱架上负责接禾把,然后把禾秆一层一层均匀地铺上并踩实,绕着圈一直往上叠垒。
我们小孩子在地面上负责传送禾把给大人。每当抬头看着一捆捆禾把被飞甩上天,在一传、一甩、一接的忙碌间,大家欢声笑语不断,只觉得“搭秆棚”是一个老少同乐的游戏。
当秆棚搭到三米高时,草亭子已现雏形。这时地面上的男人再不能简单地把禾秆甩上去了事,须借助一根弹力十足的毛竹作拉弓射箭般把禾把撑上去,于是耳畔便不时传来“嗖”的一声,上面的人便稳当地接住禾把。这“弹禾把”的情景,仿如电影里武侠在练轻功。当然,这是搭秆棚高手练就的本领,不但要有力气,更要懂得力度和速度的拿捏,不然,上面的人就接不住禾把,坠落的禾把散落一地,要惹得地面上的小孩大喊:“天女散花啦!”散落的禾秆也常弄得人周身痒,大家又得折腾着重新捡拾禾把再捆绑一遍。
当巨大的蘑菇状草亭子呈现眼前时,便只余下中轴竹竿尖上还要戴上一顶“帽子”,这是最后的一道工序。这时,站在秆棚上面的那个人已找不到站立的地方了,只见他一手紧紧勾住竹竿的轴心以防跌落,再把一大捆禾秆用篾条扎紧,牢牢地套在竿尖上,像竖起一把收拢了的伞。这主要是为了防止雨水积聚腐败了禾秆,起到泄水分流的作用。
秆棚搭好后,下面的人搬来长梯让上面的人下来。但我见过身手敏捷的姑丈根本不屑于爬梯子,他只需在腰间绑好绳索,沿着石柱夹角的支点三两步就下来了。
完成搭秆棚后,主家相邀大家吃顿晚餐,我们小孩子则在秆棚下耍闹到天黑才散去。
搭了秆棚后,寒假里我们小孩子便多了一个玩耍的好地方,我央求爷爷在秆棚下面挂上麻绳,再绑上一张长条凳便可玩荡秋千了,就算是下雨天,也可呆在秆棚下玩丢手绢抛石子踢毽子。
冬日的清晨,这点缀在庭前屋后的一座座稻草亭子,恍如从天而降的一把巨伞,又如雨后萌发的朵朵蘑菇。当浓雾笼罩着村庄,在逆光中放眼望向一座座秆棚,金黄的稻草,凝结了太阳的色彩,在脑海中便定格着油画般的画面。
过去,客家人总说,“谷仓满,秆棚实,牛长膘,勤者得食”。因为只有稻谷丰收了,才有足够的禾秆搭秆棚,因此竖立的秆棚被视作为农家丰衣足食的标志。
在秆棚下,爷爷曾与我讲及很多源于“禾秆草的话题”——如“禾秆冚(盖)珍珠”,寓意一个人有钱财或有才华,但外表并不显露出来;而“火烧秆棚没得救”这一句,则借以骂人无药可救,或说明某事已到了无法挽救的地步;又如那句客家话歇后语“秆棚柱子——死顶(死撑)”,借以嘲笑某些人头脑迂腐死要面子又不肯认输的倔犟脾性;再如那句“秆棚下的牛——鼻公贪出血”,因牛在秆棚下吃禾秆必抬头用力往下扯,牛鼻子常被牛鼻圈磨出血,形容一个人贪婪不计后果……这些歇后语需用客家话讲才悟得到原汁原味的内涵,实属生动有趣。
此外,禾秆草还见证了人之生死的仪式,古人将人之降生称“落草”,待一个人辞世之后被送到祠堂,客家人习惯从秆棚上取来禾秆铺在灵前,让孝子贤孙跪在禾秆草上彻夜守灵……人一生,物一世,生死一瞬间,所谓“人在草木间”,落叶总归根,隔着一把禾秆草的距离,这也是“人与自然合一”的诠释。
在春节最冷的寒夜里,爷爷会给我家老牛煮了一顿“消夜”(菜叶粥)。他举着一盏火水灯(煤油灯),从秆棚上扯下三把禾秆,他一边看着牛吧嗒吧嗒地嚼着,一边爱抚着牛头说:“养好身子到春耕,不要掉膘哦!”爷爷的眼里映着暖光。牛,是农家人的好兄弟,以前的农家丢失或死了一头耕牛,家人便失魂落魄一般,陷入无法过活的悲痛。
精心搭起的一座秆棚除了特供给耕牛越冬,还是农家烹煮三餐的必备的柴火,禾秆燃烧后的灰烬又是天然的无机肥料;禾秆可编成索绳捆扎物品;可发酵培育出“秆菇”;可作御寒的床垫,更可编成小孩子玩耍的物品,如编成跳绳,可抽出禾秆心,制作一段吸管用来吹肥皂泡泡。而我最喜欢爷爷教我们把禾秆编成三骨小辫,然后绕成圈,用白线钉成一顶金色的“渔夫草帽”。到了年廿八洗邋遢的日子,我们从秆棚上取一把禾秆草捆结成球,混合着沙子刷洗板凳;再到灶间取一盆禾秆草灰,用这天然的碱性灰洗陶瓷碗碟特洁净。
过去,村里的婶娘腌制头菜时常用禾秆捆绑,腌制的头菜色泽金黄,香气袭人。而那款“稻草香肉”,更把禾秆草的作用发挥到极致:以禾秆草捆扎连皮的五花肉一起焖煮,猪肉吸收了禾秆香味,肥而不腻,入口留香。想起这独特的菜,不论隔着多少的山重水复,瞬间便可体会“乡愁总藏在美食里”的深刻。
如今,回到乡村,再也见不到秆棚了,甚而连同搭秆棚的石柱子也不见了。
记得,过去隔壁桂青嫂家搭的秆棚有一根雕花石柱,上面刻画有梅兰菊竹的精美图案。据说是旧时地主家的书房梁柱,解放后这根雕花石柱被分给贫农人家搭秆棚。后来,再也没人在那搭秆棚了,那根颇为奢华的雕花石柱便给到村里收旧货的人带走了。
随着春节过去,庞大的秆棚一天天矮下去,到二月开耕时,就只余下塔尖上那一小捆禾秆了。这时屋外面已是草长莺飞,绿茵一片。大地回春了。老牛再也不用嚼禾秆这干货了。只有我们寒假里荡过的板凳秋千仍在春风里摇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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