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泣的萝卜

在物质并不丰裕的年代，故乡金盆村流行一句俗话：米饭够吃，就是没菜。这个“菜”指的是荤菜，顿顿鱼肉几无可能，即便炒个蔬菜也费猪油，而猪油要花钱购买，那时的农民几个有钱？绝大多数农家，置有数个菜坛，大坛做泡菜，凉开水加盐加醋，浸泡茄子辣椒黄瓜豆角；小坛做腌菜，盐巴当腌料，腌上芥蓝白菜萝卜干。泡菜和腌菜，春天吃到秋天，冬天就吃辣椒大豆做的辣椒酱、豆瓣酱，或者豆豉、腐乳。

咸菜当主菜的岁月，金盆村的小孩升到羊角镇上读中学，人人备有一个咸菜瓶子，中午的米饭在食堂打，下饭的菜就是自己早上带去的咸菜。午餐时分，课堂成了咸菜大会，来自农村的同学们交换品尝自带的咸菜。玲子有只圆圆的咸菜瓶子，是母亲生病时亲戚送的水果罐头。玲子带去学校的咸菜主要是萝卜。好种易长的萝卜，也是金盆村食物史上主要的菜肴。入冬前，人们将萝卜茎浸泡做泡菜、晒干做腌菜，萝卜叶用来喂猪。偶然一次，玲子砍下萝卜叶子根部的硬叉，尝试做成泡菜，没想到别有一番味道。再偶然，玲子将萝卜叶子根部做的咸菜带去学校，又偶然被英语老师的儿子湘涛尝到，竟然成了人家心中的美食。

湘涛父亲是镇里干部，家境优越的他，还有其他的老师子女、干部子女不用带咸菜，花钱购买饭菜票，有荤有素，羡慕死了农村同学。吃腻食堂肉鱼的湘涛，偏爱农村同学的咸菜，尝过玲子的萝卜后更是赞不绝口，追问怎么做的。那时，玲子读初二，湘涛读初一，玲子逗小一岁的湘涛：改天去我家呗，带你到地里拔，教你怎么做。镇上出生长大的湘涛，对土地和萝卜动了心，周末放假时，缠着要去玲子家。英语老师不同意，说当天回来怎么办？玲子说住我家啊，和我弟睡。英语老师想着玲子平时乖巧，自家孩子又是男的，就同意了。

玲子带了同学回来，还是老师的儿子，玲子父母自然欢迎。只是，玲子说让湘涛和弟弟睡，实际上弟弟一直和她睡。清贫的农村家庭，兄弟姐妹十几岁同床，或者爷孙同床，很正常。玲子家里只有三张床，爷爷奶奶占去一张，玲子父母没多想，安排湘涛与儿子同床共枕，同床分头的还有玲子。男孩心智成熟迟，湘涛当晚呼呼大睡，玲子却突然有了羞涩。若干年后，玲子想起那段往事仍然羞于启齿：怎么那么傻，那时的自己已来例假，是成人了啊！但是，羞涩往往带着甜蜜，次日带着湘涛下地拔萝卜，玲子的心整天都是乱的。

又一茬腌泡萝卜的时光过去，初中毕业的玲子，长成当地的大美女。在故乡，不再上学的女孩，不久将进入相亲阶段。那时候，吃国家粮无上光荣，嫁个吃国家粮的老公，摆脱种田下地的生活，成了许多漂亮农村姑娘的理想。玲子出落得如同营养丰富的萝卜，修长丰腴，唇红齿白，成了许多农村后生暗恋的对象。每逢赶集趁墟，玲子一出现，屁股后面总会跟着一帮男青年。乡间逢有红白喜事晚上会放露天电影，许多男青年赶紧西装革履油头粉面，观影之心不在影，都在寻找玲子的身影。遗憾的是，玲子看不上这些粗痞后生。

有一天，玲子去镇上赶集，突然被一声公鸭嗓叫住。玲子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竟然是湘涛！三年不见的湘涛已经变成大小伙，斯斯文文，干干净净。见惯了粗痞后生的玲子，邂逅曾让自己羞涩的男孩，春心瞬间萌动，跟着湘涛去了镇上的米粉店。那时的米饭店，就是请客的饭店。湘涛说他考了地区农业中专，还有一个学期将毕业。玲子问：毕业后分去哪？湘涛说，我想回羊角镇。玲子问：为什么？湘涛说，见到你之后！玲子的心怦怦跳。湘涛的左手从桌子底下伸过来握住玲子右手：我想再去你家，吃你做的萝卜咸菜！

那天，湘涛用自行车送玲子回到金盆村，还给玲子父母带了手信。在故乡羊角镇，未婚小伙登门未婚姑娘家，有些暧昧的意味。玲子父母有些惊喜，赶紧带着儿子去到地里拔萝卜。空寂的屋里，湘涛拥紧玲子：你做的萝卜咸菜特好吃，我想吃一辈子！玲子轻扣湘涛肩膀：真的吗？湘涛吻了玲子，说真的！玲子说那我等你，抱着湘涛，偷偷哭了。

有了希望的玲子，精选肥美的萝卜，砍下叶子根部，用心泡了两坛。但是，直到萝卜浸软变烂，坛里酸水外溢，湘涛没再来过。心有不甘的玲子年后去到镇上湘涛家，只见门口落锁。邻居说，湘涛爸妈去年调去县里，他家年前搬去县城了。失魂落魄的玲子，突然心凉。

等不及花开的玲子，趁着开始刮起的改革开放春风，去了广东打工。玲子想给湘涛写信，不知写去哪里。如是一年，彻底死心的玲子，被一个优秀男孩俘获。某年某月某日，已在广东安家的玲子回到故乡，弟弟悄悄告诉：湘涛毕业前半年去了邻县实习，最初分配也不是羊角镇，他想了许多办法才调回。弟弟说湘涛调回羊角镇，第一时间来家里找过你……

心里打鼓的玲子去到镇农技站，见到一个清瘦男子孤独地在里面，果然是湘涛！

玲子想起自己曾经用心泡过的萝卜咸菜，眼泪流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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