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香山赋

今日高明 2019-05-14 11:37

作者：朱超

于老香山那仅有的一次雨中体验，意外获得了与山水之乐全然不同的独特感触，以至于魂牵梦萦、不能自已。

——题记

周末朋友相聚，谈兴颇浓，历数高明景致，唯老香山尚未谋面。“老兄，怎能不和她见个面呢？时值暮春，正值她丰韵绝代的韶华，不可错过！不可错过啊！”朋友呷一口酒说，神秘地眨眨眼睛。“过两天我捎一本《高明画册》给你，先了解了解。”那架势就跟要去相亲似的，惹得我心襟摇荡。

周末旋即邀女友同往更合镇老香山。

从布社村村头那棵百年老榕树出发，跨过石桥，我们就迫不及待地追寻溪涧浅濑喧哗中那迷离的春光了。沿着盘旋山道，徐徐而行，身心豁然。早已过了江南烟雨时节的山区，却是山岚弥漫、烟霞迷离、堆红叠翠：牵牛花的藤蔓攀爬着裸岩，紫、红、蓝、黄的小喇叭朝天鼓吹；满天星绽放在幽绿的灌木丛中，小百合的长茎托着素雅的花冠，紫罗兰簇拥联袂，点缀着山岩谷地；野菊漫山遍野，招惹得群蜂舞蹈、彩蝶翩跹；最是那不知名的野花，披着斑斓的霓裳，仰着让人心疼的小脸，在山风中摇曳生姿。

待钻入老香山的宁静安详的环抱，喧阗的水声萦绕耳鼓，峰回路转处，扑入眼帘的是幽谷间从七八十米高处倾泻而下的瀑布，这就是“马尾水”了。

“马尾水”凌空飞坠，如同野马脱缰，冲向谷底，撞在一块人形巨石上，飞珠溅玉，光芒四射，散如马尾，迎风飘飞。而山泉冲撞的巨石颇似一尊伫立的观音，当地人取名为“水撞观音”，真个活灵活现、栩栩如生。“马尾水”每值雨后，百水汇聚，遇谷飞坠，跌宕之际，山鸣谷应，水雾腾涌，气势磅礴，蔚为大观。那真是伴随着生命的琴弦，流淌着鲜活而亘久的自然生机。承接“马尾水”的深潭水质清澈，光可透底，细鳞空悬，光影如画。泉水清冽，清爽可口。身处此境，顿感洗首濯足、远离尘嚣的清明舒放。我不禁高吟起西晋大诗人左思《招隐》中的诗句：“非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

沿着林场的蜿蜒山道迂回攀登，溪回涧转之中，又遇“挽髻”胜景，可惜现时未见真容。农历正月、二月间，时有吊钟花款款倚在草木丛中吐艳争妍。据《高明县志》载：“钓钟花，产老香山，叶似荔枝，花如小钟，每簇九个或十二个，下垂如钟，小粒如珠。”如此“天生尤物”的吊钟花，在县内早负盛名，怕也不足为奇了。

从一石径入乔木林，天色忽暝，肌肤生寒。裸岩新老苔迹斑驳，蕨类植物杂生其间；爬山虎如蟒盘旋，枝叶若爪似云，萦绕不绝；飞禽羽影恍惚，鸣声错杂，远近相应，仿佛曲径通幽，别有洞天。透过冬青树与檀木的枝丫，远望山巅并立，莹莹白光，闪烁于蓊郁绿冠，便觉离老香山水库不远。已而清凉悄然逼人，如临幽穴冥府，面皮骤然皱缩，心坠冰渊。待我们拨开繁枝密叶，一幅精致而绚丽的景象赫然夺目，惊喜交集，几乎让人窒息。

一汪碧水盈盈，宛若少女恬睡未醒，浅笑清纯。偶见玲珑雀翎惊掠其间，影移飞矢，啼急炒豆；忽风行水上，碧波荡漾，恍然蛟龙兴雨，泽被宇内，真个是如梦似幻，不能自已。水库闸下，郁乎苍苍，山石枕藉，幽壑呜咽，曲溪淙淙。或铿锵有声，金石悦耳；或夜语呢喃，若有还无。恍惚中，我与同伴携手同行，穿云过雾，攀藤越涧，步入童话世界。此时，心胸豁然洞开，俯仰之间，游目骋怀，放浪形骸，“醉翁之意不在酒”，实在倜傥风流！鞍马秋风，斜阳芳草，暮鼓晨钟，功名几时能够？浮生寄此山水，幸哉乐哉焉已矣！

翻越数重山峦，迎面而立的就是“石门楼”，只见数块百十吨的深灰色巨石重叠交错，拔地擎天。对面一山，名为“牙鹰石”，仿若一老鹰头在张皇顾盼。“石门楼”山下狭谷中，有“麻篮花碗”一泉，其状如井，泉水几可鉴人，当地还流传着一个关于它的美丽凄婉的神话故事，任凭人们茶余饭后去想象去续写。

当我们沿着“百步梯”终于登临椿花顶时，阳光遽然收敛，灰云舒展漫卷，举目遥望，但见山脚下雾霭蒸腾，远方的大背景上，山峦叠起，河川逶迤，一派苍茫。此刻，我们都情不自禁地手握喇叭、放声呼喊，直至呼吸急促、双目潸然，一时之间，山鸣谷应，风起云涌，心胸豁然开朗，实在是快慰！几多人事困顿、生存辛酸，尽在一吐胸中浊气之间消解。

这里就是老香山的最高峰（又称孖峰），盛产香椿树，因此乔木密生而得名。记得小时候，母亲攀爬采集香椿树的淡紫幼芽，与鸡蛋同炒，略带苦腥，却清香可口，食而不厌。古诗《香山吟》赞曰：“香山高卧对孖萝，服食英芝放晚歌，更卜岩居高绝顶，渔樵不到白云多”。

也许是天意，当我们想从老香山之巅下来的时候，天空突然下起了细密的小雨。我们只好头顶外套，跑回石门楼下。

我坐在女友身后，看她那头雨雾，衬着逐渐黯淡下来的天光，晶莹剔透，如无数颗极小的钻石透射出五彩光芒。而在我俩周围，草木葳蕤，雨点闪烁似银针纷落，配以苍茫天地间一缕缕灰白色的炊烟，间或远方一两声高吭的吆喝，鸡鸣狗吠，简直是一幅莫罗笔下的田园风景油画，一首费朗罗的配乐朗诵诗、一首勃拉姆斯牵动心魂的钢琴曲。

此时，我俩的呼吸慢慢平静下来。寂静浸润了黄昏点染的山峦，像一片安详的天空不着一丝杂色，任我的思绪高翔其间，自由、空灵而舒展；又似苍翠的山谷，浓稠欲滴，端庄和谐。而我的情感之翎疾掠其间，留下一串串激越的回声。而这眼前山色，放眼望去，雾霭沉沉，水汽浩淼，连绵起伏的群山如座座毗连于海水中的岛屿，静默、肃穆而奇诡。生灵的生生息息消融在大自然博大的包容之中，和谐如磬器相鸣，琤琮悦耳，沁人心脾。

一泓类似琼浆玉液的思索之流潜涌于胸，牵动情愫，令我悲喜交集。我想到与女友站在香椿顶那凌空欲飞的牙鹰石上手握喇叭狂呼乱喊的惊奋，那种“荷笠带斜阳，青山独归远”的放旷自适让人有一种解脱烦忧、重活一次的真切感受。我想到铜鼓氹，面对恍若西施浣溪纱的同伴那蹲在水边濯足的少女般的妩媚情景，眼前重现一位老香山老人为我们勾描出的动人画面：几位村姑嘻嘻哈哈的，把十二根草绳连缀起来，探到氹里，以测水深；不知是哪一位姑娘，轻舒玉臂，将石块投入水去，叮咚咣当，如铜鼓作响，声似天籁。

雨渐渐歇下来了。横亘于天际的像高原的云层上，一颗晶亮的孤星出现在那一条优美的弧线尽头，犹如单身夜行的旅客，伴着孤寂，风雨兼程人生不是如此么？接着，在黝黯的天幕上，一颗、二颗、三颗，群星璀璨，与最后一抹天光争辉。空谷啼晚，时光如寐。晚风送爽，暮色四合，静谧而安详的夜，将我俩轻轻包裹起来，托在半空中。雨后的植物，散发着温热的清香，虫豸开始浅斟低吟，而心绪犹如泛舟江上，顺流而下，直奔天边：我想到日里马尾水边的合影，在哗哗的水流溅击中屏息捕捉自动摄影轻微的快门声的那份惊喜；想到那所废弃的香山中学校舍、颓垣残壁的兵工厂遗址，想到人世沧桑所给予人的痛苦迷茫……

是呀，当我看到郁郁葱葱的山林遭到采伐，当我看到那些残垣断壁上瑟索的蒿草，当我看到人生舞台风诡云谲、变幻无常，生命与尊严有时如此脆弱而无可把握，我更加依恋老香山的温情与宽容。近在脚下的布社村点点灯火，我知道那里有农民们真实的生活，这生活如此接近大自然，接近宇宙的真象，就像在我黑暗的内心世界中点燃了一盏灯，把光明和幸福送到我怀里。

后来，朋友再次相聚时，我已不是那个未睹老香山妖娆丰姿而遗憾不已的糊涂客，而是与她共享一方人间胜景的明白人了，“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东坡居士的豪迈气概激荡胸怀。朋友也甚感欣慰，频频举杯。女友拿去画册研究，为我们将来的婚礼拍照地点选址。我们约定，无论工作多忙，琐事再多，都要时时抽空去老香山走走，做一个幸福的自然人。

（作者系广东省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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