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田南路(2)
本是生菜,另一个是荤菜,是XX炒猪头肉。在这个句式中,猪头肉不变,变化的只是XX。这些也还罢了,反正几天下来,我的肠胃已经迷恋上了猪头肉。关键的问题是,他们不让加饭。做了几个月的无业游民,我已经负债累累,距离领工资的时间遥遥无期,无法获取另外的食物去抚慰我这饱受折磨的肠胃。我曾经以为,樟木头收容站是打工人的第十八层地狱,振南厂是第十七层。现在看来,这十七层的位置,要让给得宝了。
我在得宝厂赶上过两次出粮。这里要压三个月的工资,这两次出粮,当然不会有我什么事,但我还是热切地盼望着出粮日的到来。因为只有那一天,我们才会有半天假期。第一次放假,我跑到姨妈那里,一个人把她家的半锅米饭吃了个精光;第二次,姨妈家门上一把锁,但我有幸碰上了另一位住在南方村的老乡,他请我吃炒米粉,我一下子吃了三盘,让他“刮目相看”。吃完炒米粉,他热情地带我到官井头一间灯饰厂面试,他有个亲戚在那里做主管。这一去,就是三年。
我在东莞游历了许多地方。官井头,油甘埔,南岸村;凤岗,塘厦,清溪。从官井头那间灯饰厂辞工时,我已经做到了组长,手下管着四五十号人。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再找工作,待遇当然不能比以前还低,至少,也要旗鼓相当。但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日复一日,我逐渐厌倦了这样成天东奔西走的生活。我把打工攒下的一笔不多的积蓄全部拿出来,跟一个老乡在清溪合开了一间饮食店。五叔听闻此事,立马安排刚刚初中毕业的堂弟投奔我。于我而言,安顿好弟弟责无旁贷,况且饮食店确实需要人手。弟弟开始学着端盘子,才端了不到两个月,就没有盘子可端了。眼看着饮食店就快撑不下去,给弟弟重新找份工作就成了迫在眉睫的事情。在清溪,我并没有什么熟人。我不得不带着弟弟前往雁田,试图用攒下来的找工经验,为弟弟谋得一份像点样子的差事。
弟弟那时不满十八岁,这给找工作带来了很大的困难。我们就像三年之前那样,从怡安工业城、长塘工业区和水库工业区一路找来,而结果也如以前那样,一无所获。二零零零年,找工形势已经比我初来广东时好了一些,弟弟本来有机会进入嘉利集团,但是因为年龄不够被卡住了。多次碰壁之后,有老乡指点说,整个雁田,恐怕只有振南厂会招未成年人,你们不如去碰碰运气。这样,我便又带着弟弟,开始在镇田南路一带出没。
三年不见,镇田南路并无多大变化。油漆味仍然刺鼻,塑胶味还是热烘烘地痒人鼻孔。源泰表带厂门房里,依然端坐着那个昏昏欲睡的看门老头。唯一不同的是,厂门口那条威猛的大狗不见了。看门老头除了瞌睡,似乎还多了几分孤独。那天振南厂正在放量招工,我挤在人堆里,冒充弟弟顺利通过了人事文员的初审,又领回一张人事资料表。填完表,弟弟跟着他们排队进厂面试,终于顺利过关。
我帮弟弟置备了一些日用品。目送他单薄的身影走进振南厂宿舍的那一刻,我心里有些堵,却又有一些说不出来由的轻松。弟弟走进宿舍大门时,突然把手里的东西放在地上,转过身来朝我挥了一下手,又飞快地回过头去。我看见了弟弟眼角那几滴晶莹的泪珠。他脸上那依依难舍的神情,像是一把快刀,刹那之间就把我心头的轻松取走,留下一道沉重的伤口。四年前的妹妹,源泰表带厂,看门的老头儿,得宝厂里的猪头肉,清溪饮食店……突然像是放电影一般在我眼前一一闪现。电影结束,两滴泪水落下,重重地砸在镇田南路的水泥地上。
把还未成年的弟弟放在这样一个地方,我当然不太放心。返回清溪后,我转让了饮食店,又回到雁田。这一次,我在怡安工业城的碧辉洋烛厂谋得了一份领班的工作。进厂之后我发现,经理、课长、组长,还有一些领班,都是和我一个县的同乡,而且都是女性。
开始,我还以为有那么多老乡主管,我在碧辉洋烛厂的日子会顺风顺水,但事情远远不是这样。车间的墙壁上,贴满了规章制度和处罚通告。这些规矩无所不包,详细到连工人每天上洗手间的次数、每次上洗手间的时间都有标准,洗手间的门口甚至装上了一个摄像头。员工稍稍有些逾矩,马上被主管找去训话。碧辉厂不缺漂亮女工,饭菜里油水很多,住得也不差,但就是感觉少了一样东西。想来想去,我总算想通了,这里缺的是笑声。
在这种没有笑声的环境中,我心里每天想着同一件事,就是希望早些下班,早点去看看弟弟,就像弟弟每天都希望能看到我一样——弟弟并没有这样说,但我确定,他肯定是这样想的。可这样的愿望也是奢侈的,我每天都会去镇田南路,但并不是每次都能看到弟弟。振南厂实行直落制,从早上八点到晚上十一点,除了中午和晚上各有二十分钟吃饭,工人们其他时间都得在流水线上干活。我有时在弟弟吃晚饭时去看他。也只是看看而已,因为这个时候,弟弟通常是走在从饭堂通往厂房的路上,嘴角还沾着几粒饭米或是一抹油腥,他连用手把它们揩掉的时间都没有,就这样匆匆走着,红着眼睛,边走边应付着我的问题。我就像一个记者,跟在某个忙碌的新闻人物身后采访。我看着弟弟走进工厂的大门,然后像他第一次在宿舍门口跟我分别时那样,回头朝我挥挥手,再骤然朝着卡钟飞奔。有时候,我也会在弟弟晚上下班时去看他。弟弟下班的时候不固定,最早十一点,有时会到十二点,甚至到凌晨一两点。运气好的话,十一点钟我会等到他。我庄严地带领着哈欠连天的弟弟来到快餐店,为他点上一盘炒米粉或是炒河粉。弟弟吃得很快,我想和他说说话,但他响应得并不积极。我猜测弟弟有很多话要跟我讲,只是他顾不上。吃完了,弟弟抹着腮帮子说,哥,我得回去睡觉,太困了。
很多时候,我并不能看到弟弟。我从十点等到十二点,车间里还是灯火通明,工人们丝毫没有下班的迹象。我终于坚持不住,自己先回去了。还有的时候,我去得稍晚一些,弟弟应该已经下班了,因为车间里的灯光已经熄灭,而宿舍里却是人声鼎沸。我在宿舍大门前一遍遍地大声呼唤着弟弟的名字。有时候,这声音会被弟弟听到,或者是他的舍友们听到,但更多时候会被各种各样的噪音所吞没,换不来半点回应。在这样的夜晚,我心里的不安就像镇田南路上空那些遮住了月亮的云彩,越堆越厚,越积越沉。如果前一个晚上找不到弟弟,第二天我一定会再去弟弟那里,一直到见到他为止。弟弟对此的解释是,头天晚上他还没来得及冲凉就睡着了。只有一次例外,是他刚领了工资,和工友们一起逛街去了。我想抱怨两句,但终究没有说出口。
二零零一年的夏天来临时,弟弟辞工回了老家,去他二舅承包的林场帮忙。此时,我在碧辉厂过得依然很不如意。弟弟的离去,让我在这里倍感孤单,也让我明白:自己之所以经常去找弟弟,并不是他需要我,而是我需要他。下班以后,我总是习惯性地到镇田南路走一走,我走过弟弟以前上班的那幢厂房,走过振南厂的宿舍,再转到镇田南路的尽头、源泰表带厂的门前。镇田南路,仿佛已经成为了我的一块精神领地。当我回到这里,那些远去的故事和面孔,便会重新在这里集合,与我相伴。
夏天即将过去的时候,我终于离开碧辉厂,也离开了雁田,在深圳石岩另觅了一份工作。此后的十多年间,我偶尔也回一次雁田,断断续续去姨妈家取回我的一些零碎物品。也许是来去匆匆,我竟然没有想过要去镇田南路看一看;也许是想起过,但终究没有去。二零一九年,我重回雁田南方村,这里依然垃圾遍地、污水横流,只不过姨妈家已经迁到了村尾。他们把村尾的巷子打通了,小车可以开到家门前。表弟新买了一辆广本跑滴滴,为了庆祝新车开张顺便秀一下车技,他载我来了次环雁田兜风。十几年不见,雁田在我眼里既熟悉又陌生:怡安工业城、长塘工业区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变化,镇田南路却单薄了许多,一架高速公路桥从它身边穿过,源泰表带厂不见了踪影。表弟说,建高速公路时,源泰厂被拆迁了;振南厂后来江河日下,前两年就关门大吉了。车子一到长表村,眼前气象大变:昔日破破烂烂的得宝厂不见了,原来的地盘上竖起几栋气派漂亮的新厂房,宽大的厂门上,“得宝集团”四个镀金大字分外耀眼。我说我以前曾在这里干过,表弟有些替我惋惜。他说,得宝集团现在可是雁田效益最好最红火的工厂,你要是干到现在,说不定早就当上主管了。
表弟的这个假设很有它的合理性。但是,沿着他的这个假设,我又回到了另外一个问题:当初,要是镇田南路收留了我,情况又会是怎样呢?
新闻推荐
东莞地铁开通支付宝乘车 4月17日至5月1日还可以领取5折优惠券
■支付宝“东莞轨道乘车码”是继东莞通App后,东莞市民的又一扫码乘车方式受访企业供图本报讯东莞智慧交通又有新举措了!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