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花别有风流格 不到黄昏不肯香
赖洪禧《夜来香》书影。
夜来香。
文/图：樨香馆主
夜来香，中华书局编《辞海》、中国科学院植物研究所编《高等植物图鉴》有释。《辞海》云：“别称"夜香花"，萝藦科，多年生缠绕藤本。叶对生，卵圆状心脏形。伞房状聚伞花序腋生，夏秋开花，花冠呈高脚碟状，黄绿色，香气浓，夜间尤盛，故名"夜来香"。分布于热带亚洲，中国华东和华南地区常栽培。供观赏。花可炒茶，也可作馔；根和花供药用，能平肝明目。”
如此佳物，《全唐诗》《全宋词》不觅芳影，亦不见载宋代《全芳备祖》、明代《群芳谱》、清初《广群芳谱》等植物学专门类书。明末清初屈大均晚年著《广东新语》，内容广博，记载广东的物产富赡且详尽，却未有“夜来香”之名。
求教于业师文史农史专家杨宝霖先生，杨先生据其长于热带、南亚热带，入夜始开花的特性，推断与丝瓜一样，是舶来品。
花之奇
清乾隆年间，李调元《南越笔记》（又名《粤东笔记》）记有夜来香。卷十五“夜来香、珍珠兰二花最香”条云：“夜来香，藤本，花微黄，分尖瓣，入夜始开，香特奇郁。”
清嘉道年间，吴其濬《植物名实图考》录夜来香，卷三十《群芳类》“夜来香”条称：“夜来香产闽、广，蔓生，叶如山药叶而宽，皆仰合，不平展。秋开碧玉五瓣花，夜深香发，清味如茶，北地亦植之。颇畏寒，广中以其多阴藏蛇，委之篱落。闽人云，断肠草经野烧三次，即变此花，犹有毒云。”
李调元（1734—1802），四川罗江（今属四川省德阳市）人；吴其濬（1789—1847），河南固始人。两人相去不远，俱博学多才，著作等身。乾隆四十二年（1777）至四十五年（1781），李调元任广东学政，《南越笔记》当成此期间。李调元自《序》云：“遍历全省诸郡县，（略）幽渺而至五行符瑞所不及载，载而莫阐其理者，亦可以征信而核实。畴见昔人著述，诧为怪怪奇奇惊心眩目者，至是又不觉知其或失则诬，或当于理，而因为之弃取焉。且因为之上下草木鸟兽各纵其类焉。”称是访查考订的成果。吴其濬更是在为官三十载、宦迹半天下的情况下，对任职地的植物进行采集、考察、查询，同时参考历代文献约200种，编撰《植物名实图考》38卷，共载植物1714种，附精美绘图1805幅。
花之美
《南越笔记》中的夜来香相当美好。然而《植物名实图考》记夜来香，却先扬后抑，让夜来香的形象发生180度大转变。
可以确切地说，《植物名实图考》谓“闽人云，断肠草经野烧三次，即变此花，犹有毒云”，是绝对无理无据，无需置辩。至于“广中以其多阴藏蛇，委之篱落”，果真如是？
清代东莞学者邓淳、清末民初学者陈伯陶记录夜来香，认同李调元，《岭南丛述》卷三十七《百花》、〔民国〕《东莞县志》卷十三《舆地略》（十一）《物产》（上）《花类》都一字不漏地引录了《南越笔记》。
清代东莞诗人赖洪禧、罗嘉蓉、罗珊、郑荣有《夜来香》诗，一致描画夜来香，赞美夜来香。
赖洪禧《红棉馆诗钞》卷四《夜来香》云：
微暄天气晚凉时，漠漠轻阴短短篱。眉月窥檐帘半卷，悄无人处最相思。
罗嘉蓉《云根老屋诗钞》卷三《花圃四咏·夜来香》曰：
夜气蓄风露，花栏飘嫩凉。月明篱落外，人影忽生香。
罗珊《味灯阁诗钞》卷中《夜来香》道：
细朵倡条绕女墙，浓阴一架绘斜阳。此花别有风流格，不到黄昏不肯香。
郑荣《眠绿山房诗钞》卷二《夜来香》谓：
几串奇花向暮开，色香俱备岂凡材？怜伊别有销魂处，不愧芳名唤夜来。
四位诗人，赖洪禧最早，生于乾隆三十五年（1770）；郑荣至晚，约卒于光绪初。他们俱家贫而性高逸。赖洪禧，是罗嘉蓉、罗珊的老师。罗嘉蓉、罗珊先后跟赖洪禧学诗，后来亦转徙四处，授徒以自给。若赖洪禧中年作《夜来香》，则莞邑至迟嘉庆中期已种植夜来香。
诗人咏夜来香，注重炼字炼意，神采、情蕴盎然，极尽花形神之美。
清无锡丁玉藻喜赖洪禧此《夜来香》，录入《晋陵诗话》。民国初东莞张其淦亦爱之，《吟芷居诗话》称“以为神韵独绝，得未曾有”。赖洪禧咏眉月之下，夜来香清幽之气牵发柔美女子萌生一襟相思情愫。这是略微晴暖的季节，晚凉的天气，漠漠的轻阴，短短的篱笆，窥檐的眉月，半卷的珠帘，静默着的相思情炽的少女，组构成奇幻迷离的境界，满满地烘托出夜来香之清奇淡雅。诗里通篇不着夜来香一字，可夜来香之风姿神韵自然袅娜飘逸。
罗嘉蓉写月夜赏花，人影生香，极言夜来香花气之浓郁。诗前两句为后两句张力。一“蓄”一“飘”两动作，状夜气、花栏，化静为动，满显生机，清逸可爱。一“风露”一“嫩凉”两意象，述夜来香香凝凉露，玉洁冰清，别有孤芳幽独滋味。结句“人影忽生香”并不言花香，而道月明中、篱落外的赏花人，其影也自生香，人与花，融化一体，超然出尘。
罗珊的《夜来香》，首句描写夜来香的生长情态，“倡”“绕”，拟人修辞，联动句式，凸显花朵蓬勃之美与力。二句，依然用拟人修辞，“绘斜阳”一语，境界全出，花、蔓、叶，浓阴晃漾，暗香浮动，与落日斗辉争采，活力无限。三、四句，直抒胸臆，高声赞美夜来香不随时卉，特立独行，清高孤傲的风流格调。
郑荣赋夜来香，是从花名“夜来”着笔，用反问，强调夜来香乃奇异之材，自有销魂之处，绝非平凡庸俗之物，诗人极是怜惜。
花之意
夜来香的美意与活力，美化了诗人的生活与思想，燃起他们创作的热情，让他们谱出动人诗章，不仅示花叶之好，更用以抒性灵，展才情，显志趣。如赖洪禧，无锡丁玉藻《晋陵诗话》评价“为人静穆可喜”，“诗祧唐宗宋，取径新异”；虞山姚锡范《红叶山房诗话》赞赏“貌言古朴，意气清和”“诗境清灵”；赖洪禧新异、轻灵的诗风，静穆、清和的性情，就在夜来香的歌咏中，率性展现。
又如罗珊。罗珊少时家贫，以贩菜为生。年十九始读书，先是跟从东莞名士赖洪禧学习。道光年间，南海张维屏掌教宝安书院（遗址在今东莞中学北区正门以西），罗珊从之学诗。后入龙溪书院，师事陈澧。转益多师，且所从都是名师，故进步甚快。咸丰九年（1859）以东莞县令刘式恕荐，县试获案首（即第一名）。可惜自此后屡试不中，只好以教书糊口四乡（杨宝霖《东莞古籍经眼录·味灯阁咏史》罗珊小传）。罗珊作有长诗《阳桃》以伸不平，杨宝霖先生释曰：“罗珊借《阳桃》表白自己怀才不遇，不肯阿世媚俗的情怀。”（杨宝霖《东莞古籍经眼录·味灯阁诗钞》）同样，罗珊是藉“不到黄昏不肯香”的夜来香，表其志气和傲骨。
至民国年间，浙江杭县徐珂（1869—1928）成《清稗类钞》，卷九十二《饮食类·毛对山食夜来香》记载了夜来香供赏玩外的别一信息，云：“花中之夜来香，直北颇贵，至粤西，则人多取以入馔，风味颇清美，谓于餐菊之外，添一故事。一日，毛对山在酒楼小饮，适有此品。众谓此三字，对殊难其偶。对山戏拈盏中"春不老"三字以对之。”夜来香花又成了饮食佳品，广为人喜。考毛祥麟，字对山，上海人，生清嘉庆末，卒民国初，寿八十馀，诗人、画家、医家、学者。惜不知毛对山何时酒楼小饮而遇佳馔夜来香，而无法定夜来香入馔的大致时间。
至今天，夜来香再成颇有效益的经济作物。如笔者老父辟得一菜圃，植夜来香数垄，已历十馀载。每夏秋黄昏，则携篮采摘花朵，次日清晨，运至村市出售，供人作馔。或清炒；或蒸鱼取以辟腥提鲜；或煎蛋撒上少许；或一两个鸡蛋，七八片瘦肉，五六十克的夜来香花儿，配几丝老姜，就可烹煮出一道色泽明丽、花气氤氲、滋味甘鲜的清汤。故购者踊跃。夜来香，佐老父生活自足。
然则，吴其濬《植物名实图考》中言“广中以其多阴藏蛇，委之篱落”云云，亦是失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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