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莞故事之五十一 人生就像练泥做茶山公仔传承“顾前不顾后”老手艺
人都喜欢回忆，尤其是到了一定年龄，会如同老牛反刍青草，把往事反复咀嚼，各中滋味，历久弥新。因为回忆里，有的是世事的传说，人情的冷暖，人生的感慨和历史的沧桑喟叹。
清晨的阳光刚刚洒下温柔一瞥，几米金色在一头花白的头发上盘旋，以金包银的暖调来渲染林暖钦老爷子一天的开始。老人已80岁了，正撸着袖子，手抡木槌，一高一低地捶着地上的泥土。泥土黏稠，也黏住了他那有节奏的呼吸和低低的吆喝，并唤醒了小镇茶山静谧的清晨。街坊邻居早已习惯，他们新的一天也在老人练泥的报晓声中开启。
在茶园公仔庭院里，老人工作之余整饬的绿植，绿意盎然。随着老人手中剪刀的咔嚓咔嚓，一些旁枝被裁落，一些回忆被剪开。
8岁那年，林暖钦正式跟母亲学习茶山公仔制作这门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老手艺。他说不清自家从何时开始从事茶山公仔制作，只记得祖父母和父母都是以此为生，自己从8岁到如今都在做公仔，心无旁骛，简单也充实。
学艺对林暖钦而言是自然而然的事情，有的是趣味，有的是温暖。记得最清楚的不是学艺的辛苦，而是贫乏时代下的少年心事。那时，电力不给力，经常到了晚上就掉链子。林暖钦就跟父母和三个姐姐一起在蜡烛的光晕里干活、夜话。在老屋里，父亲借着月光在院门口练泥，母亲在门槛边上模，他和姐姐们围坐桌子前负责上色描画。烛光随着清风时不时摇曳几下，一家人的影子也在地上摇摆。姐姐们很喜欢弟弟，逗弄他似乎成为一家人干活时的乐趣。姐姐们常常一边做活，一边讲鬼故事，声情并茂，每次长长的铺垫后突然一个变调，就吓得林暖钦哇哇大叫。
和许多孩子一样，林暖钦被姐姐们的鬼故事吓得不轻，又爱得不行。说起从前，80岁的他依旧会嘴角会心弯曲，脸上皱纹也像花一样缓缓绽放。他说，那时晚上和家人一起做公仔是他最期待的事情，也是他一生最美好的记忆，至今许多画面依旧历历在目，越老越清晰浓烈。
茶山公仔的前身是茶山泥塑，故事可以追溯至宋末元初。南宋景炎年间，东莞查园（今茶山）人查开祥北上福州勤王，与陆秀夫等人保护端宗赵昰一路南下。十字门海战后，查开祥身负重伤，生死不明。崖门战败，陆秀夫背着幼帝赵昺投海殉国，军民随者十万，悲壮惨烈。
当时的茶山上埗林屋始祖林与天是宋末郡马爷的孙女婿，为纪念忠义之士陆秀夫、文天祥、张世杰、查开祥，他命手艺人用泥捏制了四泥人，称为“四兄弟”，于正月举行“开灯”仪式时供奉于祠堂之上。“四兄弟”从此成为了茶山男孩的守护神，男孩开灯后，由父母将其用过的“四兄弟”供奉于神楼上。
至清代，民间的开灯风俗盛行，春节前放着鞭炮来接公仔的人很多，有钱人家还会舞着狮子或麒麟敲锣打鼓而来，场面甚是隆重。为了简化工序节约成本，模塑的“茶山公仔”出现了，茶山公仔正式进入市场化生产。上埗林屋家家户户都从事着与公仔相关的行业，珠三角一带的买主都会慕名来公仔街采购，商贾如织。这种繁华一直持续到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
林暖钦的家就在公仔街的一处拐角，只是从前整条村子都做公仔，满街都在买卖公仔的繁华已不再，临街的商铺也都改成了居民楼，不见从前的半点蛛丝马迹。
林暖钦的母亲是1993年过世的，享年100岁。母亲一生都在做公仔，过世前还在练泥打模做公仔。母亲临走前，拉着他的手，要他把公仔的手艺传下去。母亲似乎已意识到，随着时代的快速发展，开灯习俗会淡化，茶山公仔也会因市场萎缩而没落，祖祖辈辈传承的这门老手艺可能会后继无人。母亲去世后的几年内，茶山公仔快速衰落，许多手艺人因生计问题转行。
往昔的繁华，林暖钦甚是怀念，而母亲生前的劳动画面一直印刻在他脑海里，母亲遗愿也让他不敢懈怠。为了纪念那段历史和那批忠义之士，茶山泥塑的制作“顾前不顾后”，茶山公仔延续了这个传统，所有的成品，你只能在正面看到它的光鲜明亮，后背只是扁平的一块泥巴，靠两根竹签支撑站立。
林暖钦最终没有让母亲失望，因他的坚守，茶山公仔制作技艺一脉得传，又因政府的重视，茶山公仔制作技艺得到了及时保护，并进入省级非遗项目名录，他也成为省级非遗代表性传承人。茶山政府还特地拨了一块空地给他建成公仔茶园，项目更是走进了校园课堂。
茶山公仔的制作对泥块特别讲究，需要从河涌中采来的淤泥，露天风干成块之后，加水调试和泥，用筛子筛去杂质，再用大木槌反复捶打，直至成为光滑有韧性的胶着泥团后才能上模、雕刻、上色，制成的茶山公仔才不会干裂。林暖钦的一生都在练泥，他那一双长期与泥块打交道的大手布满了岁月痕迹。他的人生历程也像练泥过程，越练越老越纯粹。
如今已80岁高龄的他，白发爬满头，走路略有些颤巍，依旧笑得像个孩子。所有的日子，林暖钦不是在家做公仔，就是到学校给孩子们讲课，或是参加市非遗中心、茶山政府等相关机构组织的文化活动，不遗余力地向外界宣传茶山公仔，乐此不疲。
林暖钦有一套百年历史的祖传模具，这套模具见证了林家世代公仔手艺的沉沉浮浮。林暖钦小心翼翼地把模具收藏在茶园最里间的屋子里，用箱子和花布盖好。每次需要上模的时候，才把老古董搬出来用一用。林暖钦说，每一个公仔都是他的闺女，当公仔被“请”走时，自己就像送女儿出嫁一样，既高兴，又难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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