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笈记忆之三 榜上初捷
饶平二中的校门大开，半面墙壁张贴着硕大且朱红的题名录，那是今春初中部录取新生的名单。校门张榜是此地沿袭从前科考举措的传统做法，想来颇为遥远，而遥远多半有神秘的光环，那大敞的朱红大门仿佛跃鲤悬望的龙门，而一登龙门声价十倍。我独自悄悄肃立。榜上大书正取生×××等××名，备取生×××等×名,下列正取生第一名×××，第二名×××，我看到第五名，惊呆了，郭启宏三个字赫然在目，有无搞错呀？我从未考过这么好的名次，况复县考！我又看了好多遍，一字不差！于是内心窃喜，差点抓狂！我急急跑回家，报告妈妈，妈妈落下眼泪，摸着我的头，“奴呀！”便去灶下。“你想吃什么？”“我想吃半温的白粥，要稠些。”这“半温的粥”家里人都知道，是我在刘厝堂小学被老师罚站的典实。其实，这第五名的由来我也应该有所感觉，数学卷子我全做完了，还有时间复查一遍，语文是作文——给志愿军叔叔的一封信，我把报上读到的新词全用上了，什么“冰天雪地”、“奋不顾身”、“浴血奋战”、“以身许国”、“舍生忘死”等等，显得颇有才气，所以我能脱颖而出。俗谚说，好事不出门，坏事行千里。今日相反了！郭家的亲友咸来道贺，都说，才十岁的孩子，在从前就是小秀才了！二姐急忙更正，“照现在说法他才九周岁！”“可不，别人家九岁还撒尿掺沙呢！”我父亲却说，“考个学嘛，哪什么秀才？别自吹自擂。”大姐反驳：“阿弟是自己凭本事考的，实打实，没掺假！”
我是个好胜的少年，一次胜利，一通表彰，其激励十倍于训教。上了初中，我变了一半。上课专心听讲，不做小动作，更不吵嘴，我自己总结，只要上课专心听讲，课余无须复习，作业也不难，我记忆力好，无非死背，理解力强，解得例题，便可举一反三。省下时间，照样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所以我的另一半没有变化，我依旧去游泳，学校有泳池，学会了蛙泳、自由泳、跳水，依旧玩弹弓，撵铁圈，打水漂，钓田鸡，敲土窑，掏鸟蛋，灌涂猴，还往死里打蛇，又加上公开的打篮球、田径、体操，还参加了学校的腰鼓队、舞蹈队。我开始写日记，警惕自己不要打架，可是打架的事儿还是发生了，而且影响恶劣。那是50年代初，台湾的飞机时常骚扰粤东，学校挖了防空壕，一闻警报，马上疏散、隐蔽。有一次就在防空壕里，为一点小事，我跟同学吵了起来，同学们及时制止；警报解除后，我们两个出了防空壕，依旧喋喋不休，还打了起来，他急了，骂我“地主仔”，我一时失去雄风，矮了半截，委屈地辩解，“我们家是工商业”！积极分子不容分说，拉着我们到教务处。教务长，或称主任，问明情况，放了那同学，独留下我，我感到事态不妙，赶紧承认错误，主任给我记大过一次处分，我成了衰仔。回班级路上，那同学一招制胜，冲我坏笑，我恨不得吃了他，却装作没看见。从此后，出身成了我的紧箍咒，衰运盯着我，喝凉水塞牙，放屁都砸脚后跟。
又一天，我放学回家，家里坐的坐，站的站，满屋是人，却不认识，也没人理睬我，我以为走错了家门。过了一会儿，悟出是来找我父亲算账的，有说要退租，有说要拉回村里说理斗争，吓死人啦，我喊了母亲，从窄窄的楼梯挤上二楼，楼梯上的人或舒足坐或叉腰立，根本不让路，母亲伸手把我拉上二楼，拿出两毛钱，叫我自己去买包子，别回家，上学校。我浑浑噩噩地走了。几十年后，我读到那部获诺贝尔文学奖的《日瓦戈医生》就有这样的描写，不胜唏嘘。回到学校，同学们说，土改嘞！同桌的同学问我看不看死人，我摇摇头，他说有一个地主上吊死了，就在荔枝树下，风一吹来，死人晃晃悠悠，我慌张地跑回教室。天！土改这么可怕！同桌约我打篮球，我去了。校园从此不宁静，不几天，一个汉子被一帮学生抽打，说是夜里偷食食堂的饭菜，老师制止了打人，把那汉扭送河之南的派出所，后来失窃的事时有发生，我也不感兴趣，课余除了游泳，加上篮球，乐乐呵呵。
功课同样不让家里操心，初一下学期，我排名列全班第二，往后改革，不排名次，也总是公认前几名，前茅之谓吧。家里人说，阿尾（尾仔，小儿子）开窍了。成绩好，确乎赏心乐事，自由支配的时间充足了，当周围同学闷头做作业时候，我已经交卷了，我又可以阅读课外书了，我居然觉得学校的图书室不够我看，那些故事传说的书后附的借阅单子几乎都有我的签名，二年级时候，我的作文两度“贴堂”，一为记叙文，一为说理文，那是沿袭老二中的传统，以表彰“范文”。我想转校了！可转哪？我把目标锁定广东省立金山中学。初三时候，我在班里很没人缘，同辈中几无亲密好友，小伙伴都是低我一届的师弟。我检讨，大概老毛病又犯了，不团结同学。时间紧迫，未及反省，我得卧薪尝胆，望着黄冈河南岸一片竹林，好，那里就是我“学而时习之”的去处，从前复习我都爬到瑞光台上，这次迁徙了，独自一个人“隐居”，我决心攻苦食淡了！
黄冈河还未疏通，河面上一片片大小不等的沙洲，偶有禽鸟落脚，枯水期脱了背心裤衩顶着书包可以游到沙洲，再蹚水，便上南岸，找到合适地方，放下小板凳，便心无旁骛地复习功课，早上清凉，中午也不狠热，竹林风过，凤尾萧萧，其陶渊明王摩诘也夫！啃啃冷甜粿，其乐也何如！复习有效果，早早收工，循原路回北岸，乃瞻衡宇，载欣载奔，世与我而相违，复驾言于焉求！一个月目不窥园，我信心满满奔向考场。
这番考试，颇觉轻松，不担心落第；但听说金中来饶只招10名，名落孙山，不无可能，还须本领过硬，猫当虎打，胆大心细。考场就设在二中，轻车熟路，早早做好一切准备。几场考过，信心更足，再无忐忑。放榜了，果然考上金中。家族亲友又来贺喜，更有多年前的金中老学长竞相祝贺，寄望有加。仿佛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遍看长安花。榜后有逸闻，黄冈传说有个考生，数学考了满分，查遍二中高中部，无此人，稍后发现，此人考入金中，郭某是也，又发现，全县分数列第一名者，亦郭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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