擎“倒手剧”的二伯父
□许镇焕
祖父有四个儿子，大伯父小时候因受桑埔山贼所惊吓而早早夭折，二伯父遂变次为长，擎着家庭大旗，引领着他的二个弟弟成长、生活在世代耕耘的土地上，一个叫金石下尾许（金石湖美）的地方，忙时种做，闲时挑八索，如《柴房会》中的李老三一般穿街过巷，贩卖酱油鱼露，赚取些许微利以补贴家用。可就在他三十岁那年，抛下三个年幼的儿女骤然撒手西归。
二伯父英年早丧，我家又是世代农民，关于二伯父本应该没有什么可供后人忆念的事，然而，在乡人当中，人们每一提及，无不称赞他“倒手剧”擎得好，又因他学的是老丑之“啖火”声，他操作的纸影表现最好的也是丑角，操作丑角形象维妙维肖，活灵活现。
没有影像，只通过口传，从乡人绘声绘色的口吻中，深信二伯父的“倒手剧”应该是人们所认可的，不然，是不会一直留存在人们的印象之中，成为美谈的。
同样没有具体的时间记载，约在一百年前，同乡的许利清先生创办“金石老三正顺纸影班”，为更好办好戏班，许利清先生不分远近，努力寻找好人才充实戏班，时纸影班好先生贤师父云集，如今尚能知道姓名的，林如烈先生、陈致祥先生是邻村的；子光、长成、和清、汉阳是临乡的，是文武畔师父；吴越光、吴越先兄弟是福建东山的，更有擅长擎剧的“碗锭”（以音借字）师父。“碗锭”师父身怀绝技，操作文戏功夫一流，抽纸龙、让固定不可能动的纸影头像戏台上的小丑前后左右晃动等纸影绝技都出自他身。二伯父就是在众多良师益友的氛围下参加了纸影班，拜师学艺，为自己学得一技之长，更为谋生多求一条路。
潮州人习惯称左手为倒手，是与称右手的正手相对应的。正手之所以称为正，大致因为大众化的发达而且使用得多，相比之下，倒手是小众而起辅助的功能，二伯父生来变倒为正，从小就是“倒手偏”。用他习惯的手势操作纸影，在诸多先生师父的严格要求下学得一手技艺。或许因为“倒手擎剧”的实在少，而二伯父却出类拔萃，才让人念念不忘。
后来，一班先生师父离开“老三正顺”，合股组建“金石老赛宝纸影班”，大约到了这个时候，二伯父已经能够独当一面，由当“碗锭”师父的二手剧成长为新戏班的正剧。“金石老赛宝纸影班”的艺人们来自四乡六里，也辗转于四乡六里，戏班最辉煌的演出莫过于在府城外的南门。
时南门大闹热，请了十八班纸影戏前来庆贺。对于被邀请的戏班，来到同一个地点演出，是一次大汇演，大比拼。潮州人“输人唔成输阵”，戏班之间，表面上和风细浪，内中是伏流暗涌。各各使出看家本领，与对方一决高下，以提高自己的声名，为日后赢得更大的市场。据父亲后来回忆，当年斗戏，“老赛宝”的棚脚观众四站围，二伯父倒手擎剧，又唱又比，洪亮大气的“啖火声”，抑扬顿挫的唱念，灵活抽动的纸影，随着锣鼓的节奏翩翩起舞，活现着他心仪的丑角，逗得观众啧啧连声。有的不满足于小窗口的精彩表演，遂作起哄。为此，戏班拆掉戏棚左右和后面三面围墙，以让观众全面观看方寸的戏台之上的所有人员和整个演出过程，来一个全景式的展现。小小的戏台之上，除了擎剧的几位专职师父必须唱念，打鼓先生，可能会是剧中扮演着某个角色；头手师父和拉弦师父，他也可能唱上几句动人心弦的曲；做下手家伙（打铜器）的，也是脚提着鞋手拿着屐嘴巴还一刻停不下，忙而有序地进行着。
南门的演出，实质是各戏班之间的斗戏，“老赛宝”除了二伯父技艺超群赢得人气之外，打鼓的陈致祥先生和头手师父都来自潮音戏班，他们对整个纸影班艺术档次提升也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南门斗戏，“老赛宝”赢得了无冕之王的荣誉，二伯父的“啖火声”兼“倒手擎剧”更是得到观众的首肯，从此声名在外。
“老赛宝”合股经营了几年时间，由于有师父退出，为了让戏班继续经营下去，经众股东同意，采用抓阄的方法，抓中者即坐归谁家。是天意使然，二伯父抓中了阄，成了独立经营的戏班箱主。其时，三伯父与父亲都在戏班学得些许手艺，足以为二伯父分担一部分力量。就这样，二伯父带领着他的两个弟弟以及一班先生师父四处演出，二伯父的“倒手剧”也得到广泛的认知并得以流传开来。
时至国民党溃败，胡连掠新兵，在金石一带，凡是家有三个男丁的便要抓去一人，我家刚好对应上号，二伯父榜上有名。时二伯母刚产大女儿，我父亲年龄又小，需让未婚的三伯父顶替。为让三伯父逃过此劫，二伯父决定变卖戏班家伙，换取三伯父的自由之身，但事与愿违，三伯父还是被掠去。离开金石时，三伯父与同时被掠的新兵一样，为防止逃走而被剃光了眉毛。
随着三伯父被抓走，也宣布经营多年的“老赛宝”歇戏，二伯父的拿手好戏也从此封箱入囊，再无展现，及至西归，从此消失人寰，只存在人们忆念当中。然而，二伯父虽然离去，在经营“老赛宝”期间，也培养了陈细妹（陈旭庭）、许奇标、许十二等一批后继者，尽管他们不可能复制二伯父的“倒手剧”，但也传承了他的技艺，特别是陈细妹（陈旭庭），把纸影（这个时候改称为“铁枝木偶”）带出潮州，走进大江南北，走向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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