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州人与普通话
本人生于潮州丁未革命故地黄冈镇,在汕头礐石上高中,16岁以前一直居留潮汕,算得是正宗潮汕人,黄冈是县城所在,在饶邑也算得标准正音。我17岁考上中山大学,读中文,开始转换语言,说起普通话来。毕业后到北京工作,至今60年,通常用普通话与社会人交流,似无障碍。
在省城读书期间,我不大喜欢广府话,只因广府人自诩老大,排斥外地人;同学来自五湖四海,上下课自然以普通话交流,遑论标准与否。四年不算倏忽一瞬,倒也时常亲近普通话。潮汕人的普通话每被外省人戏谑,我算是被闲置的“一粒”。孰知到了首都,难免时有尴尬,又因为我所从事的职业正是语言要求颇为严格的戏剧编剧,学好普通话是必得逾越的门槛,我于是决心做到既能无障碍交流,更应达到精通的目标,我遵循大学里导师的教导,以做学问的学者精神,去钻研普通话。
由于职业特殊,戏曲要求皮黄、梆子系统的曲文必须上下句合辙押韵,俗称“十三辙”不得错置挪用,特别要求昆剧必须“照谱填词”,不然无法入乐,话剧看来不是韵文,但舞台节奏要求台词必须是精警、流畅而有诗意的散文。我起步时自定标高,“必得取法乎上”,若黎锦熙、魏建功、张洵如、舒舍予辈,戏言“不成功便成仁”。第一步,把自己改造成通晓音律的旧京人。我仔细考察潮州方言与普通话的异同,尤其是异处。我找出家藏的《潮汕字典》,把七八千汉语常用字和次常用字“提溜”出来,特别是“an”与“ang”(即戏曲言前与江阳的韵母)、“in”与“ing”(即人辰与中东的韵母)的韵字,个顶个排列起来,经过相当一段时间,居然让我找出了它们两两之间在语音上的对应规律,我一下子欣喜若狂,如饮二锅头般的过瘾。自然,有些字词似无定则,我甘当先飞的笨鸟,作原始功课——死记硬背。又从汉字的偏旁部首用排除法进一步排查,我知道汉字的特点一曰象声,一曰象形,于是因形求声,以声证形,仿佛一种互文,终于一一解疑决难。经历此番苦功,我做到心至口随,口无负心,心中了了,笔到韵成,似乎相当自如。记得有次睡眠中说了梦话,家里人告诉我说的是普通话,令我感奋不已,我确认更易了新的思维语言。
换成当今通行的话,取得阶段性的成果,但不够。比如辅音,潮汕方言没有唇舌音F,习惯用H替代,没有翘舌音ZH-、CH-、SH-,说成平舌音Z-、C-、S-,这也每被京片子“开涮”。说起音准,问题尚多。大学里方言学的课程让我晓得,词汇、语音和语法三要素中语法较为稳固,语音是很难彻底改变的,有的人一辈子也未必能改掉乡音,而词汇则是最活跃的,更新最快。语音的校准有赖语言环境,我决心在人际交往时有意识地学习和请教,偷懒不得,须舍得脸皮,不耻下问。北京标准音基于首都的地域强势,富有统治力与侵略性,普通话里有旧京话的轻声和儿化,是外地人的拦路虎,儿化即所谓卷舌音。我遍查有关著作,发现几条通常的规则,比如形容细小而微的物事,“小鸡儿”、“金桔儿”、“口琴儿”、“花儿”、“虫儿”等,旧京民谣“小小子儿,坐门墩儿,哭哭啼啼要媳妇儿……”这里的儿字只是连带着,不读完整的“儿”,如“小小子儿”、“小丫头儿”、“小不点儿”、“亮儿”、“零碎儿”、“约会儿”皆然,巨硕之物则不儿化,张洵如先生的《北平音系小轍编》(开明书店出版)列举了动词名词化、形容词名词化、副词名词化、名词副词化、动词副词化以及词类简略化种种约定俗成,举不胜举。轻声多数用在叠字,如“把窗子开开”,第一个开要正读,第二个则读轻声。宛如外语中的轻重读。一般人不明晰,可以“放过,从其漏网”,写作者却不得豁免,勿存侥幸。若写昆曲,儿字又偏要正读,不可囫囵带过。说到词汇,似乎更为繁复,旧京人说话往往“吃字”,语速加快,“张大哥”变成“ZHANGDEGE”,或云胡同串子话,不足为训,这也正是老舍先生对北京俚语苛严之缘由,外省人大概只有依违勉力而已。如今有了网语,仗着话语强势,趁着网络无序,大行其道,什么“大款”“大腕”“老戏骨”满天忽悠,什么“帅哥”“美女”“小鲜肉”遍地肉麻,什么“特么”“牛×”“傻×”,全无顾忌,既乏内涵,偏生恶俗,嗟夫,秀才遇见兵,徒叹奈何也夫!
以上一阵子罗列,不过个案,无非说明推行普通话之不容易。
近些年,我多次回乡,常有朋友来叙,“合食沫(读puê)”,说是现今中小学生习得普通话,却忘了自家的母语,很是忧心。我觉得这是事物的另一面,值得教育界和学术界关注。
潮州人精熟了普通话,教益良多;近些年来,我多次反思,又觉得潮州话的许多优长也是普通话很难比拟的,人们未必意识到,若忽视,恐生悔。
还是从我的个案出发,我在昆曲创作中,就感到潮州话的典雅、妙趣,不但音韵上借鉴颇多,而且往往生发出意想不到的新意,有时竟然是涅槃般的新鲜和奇特。昆曲成为“非遗”,俨然雅士标识,附庸者如蜂酿蜜,似蝇争血。昆曲唱曲牌,且始于构思,曲文讲究宫调、套数、择曲,套数中前几支曲牌有相对稳定的序列,每支曲子必有固定的字数、句式、格律,尤其押韵,所谓照谱填词,即是严格遵照定例,不得擅自更改,最反感以不懂混充创新。比如声调,平声分阴阳,仄声上、去、入不可混用,其苛刻超过律绝,潮州方言与昆剧都有平上去入四声,潮州方言每一声部俱分阴阳,若阴平、阴上、阴去、阴入,阳平、阳上、阳去、阳入,计八声。用潮州音填词大体无错,若用普通话,则弗如远甚,一塌糊涂。有些韵字昆曲用m音收尾,qim(侵)、tam(覃)、yam(盐)、xiam(咸)、qim(沁)、kam(勘)、yam(艳)xiam(陷)等,普通话全部读成qin、tan、yan、xian、qin、kan、yan、xian,我翻阅潮州澄海县十五乡(今易名汕头澄海区莲华镇)人张世珍编著、陈凌千作序的《潮汕十五音》(汕头岭东出版社),所有m音收尾的韵字尽在金、甘、兼、柑等韵部中。更如入声韵,汉语自金元时代已渐次消失,历史上有过一个“入派三声”的语音运动现象,估计是元蒙人读不了入声,现今的普通话吞噬了入声字,又消化不了,吐了出来,派作平、上、去三声,虽难为了南方汉族人,却便利了南蛮子写作旧体诗词,包括昆曲,若非苛求,南人有一部平水韵即可应付,潮州人实在得了大幸,潮州话完整地保存着全部入声字,在《潮汕十五音》中,所有入声字韵都均匀分布于每一韵部的第四与第八声调,即阴入和阳入中,一无遗佚,古歌诀说,“上声分明哀远道,入声短促急收藏”,乡人一试,便知端倪。所以识得母语,利于填词。
世人尽知,潮州方言由于文化传统悠久,被称之为“活化石”,吾乡人追寻古文化,探源溯流,一定会发现一种奇妙的文化现象,可谓尽得风流。一些百姓耳熟能详的寻常口语,仔细思量,竟然是典雅鲜活的文言,比如“翘楚”、“齐楚”之类,吾乡何幸!潮州有一位文化奇人张惠泽先生,用了二十多年的工夫多方搜集、研究,编撰了一部《潮语僻字集注》(海天出版社)的大著,其中多数僻字潮人熟知,有音,有义,却无字,分明“活化石”了,我随手一翻,见一字“焄”,普通话读xun,潮州话读“分”(何温切),注曰:义同“熏”,出自《玉篇·火部》:“焄,火上出也,亦作熏。”《康熙字典》曰:“焄,犹熏炙也。”集注《新唐书·酷吏传·吉温》:“(李)林甫久当国,权焄天下……”这个僻字“焄”,形容李林甫的专权独揽、只手遮天、臭名昭著何等生动,我们的母语真是个大宝库啊!我信手拈来的“翘楚”等语词不过沧海一粟,“卅卅碎”已矣。
我在创作过程中还发现,汉语的成语是个有趣的语言现象。成语的精准、生动,无生辣暴逼,有温婉气场,今人屡有论述,不必赘言,要说的是它的普及程度和灵动内涵尤为神奇。举凡大江南北,山海异域,方音万种,四字结构的成语无不畅通,潮州话与普通话在成语话题上绝对贴合。我曾在音韵上有意无意对成语做过逆序的排列组合,发现对操潮州话的潮人颇有获益,决心编撰一部《韵编逆序成语词典》,时值“文革”浩劫,我手头只有一册《汉语成语小词典》(商务版),资料奇缺,攻苦食淡,也淘换不来浩如烟海的成语,只好“挖潜”素常积累,冒着酷暑严寒,日以继夜劳作,好歹熬出草稿,数年后改革开放,立马疯狂购书,踏遍旧书市场,搜寻类书典籍,几度春秋,始得成篇。我依十三辙编出十四个韵目,一酒二堪三醉四棋五可六珍七花八月九常十在十一诗十二赋十三陶十四情,是谓“酒堪醉,棋可珍,花月常在,诗赋陶情”,略表是时鄙人敝帚自珍的心态。我的初衷无非钟情于成语的文野适中、雅俗共赏,天宽地广、任由驰骋。我自然希望拙稿得以付梓,献我潮人,聊作野人一芹罢了。
啊,一己的经历和感受极其浅薄,未必具备理论与实践的意义,古语云,“它山之石,可以攻玉”,信然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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