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旗枪”与潮语“枝旗条枪”
旗枪,一看字面便知与战事有关。旗指旌旗,枪(也作“鎗”)指兵器,都是战争的工具。唐·王建《秋日送杜虔州》诗有句曰:“山楼添鼓角,村栅立旗枪。”令人立刻感受到一片浓浓的备战气氛。战事胜负取决于实力,故“旗枪”也喻指“威风”。《西游记》第四十一回:“行者钉(盯)在皮袋,又听他(八戒)恶言恶语骂道:"……有一日我师兄大展齐天无量法,满山泼怪登时擒,解开皮袋放我出,筑你千耙方称心!"行者闻言,暗笑道:"这獃子虽然在里面受闷气,却还不倒了旗枪。"”(意思是,猪八戒虽被装在皮袋里,倒还没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旗杆,多用木棍或竹竿制成,顶端有时仿照枪的形状做成金属枪尖状,下加红缨,所以“旗枪”也可称旗杆端部。元·关汉卿《窦娥冤》第三折:“要丈二白练,挂在旗枪上。”“我不要半星热血红尘洒,都只在八尺旗枪素练悬,等他四下里皆瞧见。”
同样是象形,“旗枪”还可指茶树的嫩芽。早春时节,茶树披上新绿,萌芽时,嫩芽刚冒尖,状如枪头,称为“枪”。不久,芽舒展成叶,称为“旗”,有一芽一叶的则称为“旗枪”,潮语叫做“支(读<枝>)旗条枪(读<清3>)”。
只有“一旗一枪”的属茶叶的稚嫩阶段,统称为“雨前茶”(“雨”指二十四节气中的“谷雨”,一般在农历四月十九日左右)。“雨前茶”是茶叶中的珍品,《宋史·食货志下五》谓:“散茶出淮南、归州(今湖北秭归)、江南、荆湖(泛指今湖南及湖北大部),有龙溪、雨前、雨后之类十一等。”能喝到雨前茶,是茶客至高的享受,苏轼《留题显圣寺》诗因有句曰:“浮石已干霜后水,焦坑闲试雨前茶。”蔡襄《寒食乐词》谓:“千声凤吹(按,指高雅音乐)朱门里,一道花香谷雨前(按,指雨前茶有特殊花香)。”而清·孙枝蔚《思归》诗意说:“忍渴潜江(地名)今两月,扬州痛饮雨前茶!”
不过,茶的“旗枪”即叶、芽毕竟还有些微差别,蔡襄在《茶录》中说:
茶芽如鹰爪、雀舌为上,一旗一枪次之。
“撰写《茶录》为宋代茶艺奠定基础的蔡襄本人也可谓是宋代茶艺的第一人,他是福建人,又曾漕闽(按,指蔡襄曾任福建转运使)亲总贡茶之事,精于茶艺,鉴别茶叶的能力为他人所不及。”(沈冬梅《茶与宋代社会生活》书中语。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7.8)其实,蔡襄不但“鉴别茶叶的能力为他人所不及”,还熟悉制茶的程序、细节。当时,贡给朝廷的茶叶是龙凤团,八饼一斤,每饼二两(不足75克),造价为黄金二两,而公侯将相们犹感慨地说:“黄金易得,龙团难求!”庆历年间,蔡襄任福建转运使,他创制的“小龙团”面世以后,龙凤团竟降为三流货色!所以,蔡襄在《茶录》所说的:一旗一枪的茶嫩叶还不及仅有“一枪”的“茶芽如鹰爪、雀舌”之类的话,是行家的“权威结论”。此后,果然芽茶越采越细,熙宁中,用刚冒尖的茶芽(银丝水芽)制成的“龙团胜雪”,每饼重约钱半(约5.5克),其造价,有人说是三十千,有人说是四万,如以三万计,可买粮一百石,约相当于宰相一年的俸禄!
如此价同天文数字的茶中珍品,即使是权重位高的近臣,也只是在朝廷举行大典时,才有幸得到皇帝“共赐一饼”。欧阳修说他在朝二十年,只得到宋仁宗赐给的一饼“小龙团”,他珍藏数年,只有在亲朋聚会时,才偶尔拿出来传视一番。大名士尚且如此,升斗小民就更不在话下了。因而,一般士庶仍视“一旗一枪”为茶叶上品,时至今日,也依然如是。著名作家汪曾祺在《寻常茶话》中有过这样的描述:1947年春到杭州去玩,使他难忘的两件事,一是吃草鱼生;“一是在虎跑喝的一杯龙井。真正的狮峰龙井雨前新芽,每蕾皆一旗一枪,泡在玻璃杯里,茶叶皆直立不倒,载浮载沉,茶色颇淡,但入口香浓,直透脏腑,真是好茶!只是太贵了。一杯茶,一块大洋,比吃一顿饭还贵。”1947年的潮州,一般商铺的伙计月薪不过三几块大洋,而一杯龙井茶竟要价一块大洋,“一旗一枪”的雨前茶之珍贵程度,也就可想而知了。
“旗枪”一词,至迟在明代,已见诸潮州文士的诗文中。如万历四十一年(1613)进士,历官尚宝卿的吴殿邦《承乐庵老先生(按,即“戊辰八贤”之一的杨任斯)寄石潭佳句……》诗有句曰:
铛满旗枪蟹放眼,门迎杖履鹤呼胎。(铛,指金属或陶制成的炊具,此处特指烹茶时煮水的器具。水将开时,铛底会冒出状如蟹眼的小气泡,故言“蟹放眼”。鹤胎:喻指非常之人;贵人。宋·何远《春诸记闻·杨文公鹤诞》:“杨文公之生也,其胞荫<胎衣>始脱,则见两鹤翅交掩块物而蠕动。其母急令密弃诸溪流,始出户而祖母迎见,亟启视之,则两翅欻开,中有玉婴转侧而啼,举家惊异,非常器也。”吴诗之意为:收到杨任斯的诗作后,预期他会来相晤,所以茶铛添满水,烹至一沸,又准备了上好的旗枪茶,以便开门迎接拄杖着履的贵客。)(参见《潮州》2020年一期,黄外浩《明代饶平进士杨任斯行迹小考》)
康熙二十年辛西科(1681)举人,海阳诗家陈王猷的《舟茗》五律诗也说:
穷已如黄九,犹将茗碗行……
旗枪新辨味,最是武夷精。
诗之首联说:吾不得志(按,《孟子·尽心下》:“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首句“穷”字,应本此义)已如黄庭坚(排行第九,世称“黄九”。黄庭坚晚年因身陷“元祐党案”而郁郁不得志),却还躭于品茶的事。末联说:舟中恰有武夷来的“一旗一枪”的新茶,仔细品尝,确是精绝!
潮人嗜茶,已成社会习俗。“旗枪”乃茶中珍品,人所共知。但底层人士不习惯用文绉绉的书面语,都将“一旗一枪”口语化,变成了“支(读为<枝>)旗条枪(“枪”读为<称3>,如“打枪”读为“放枪”<邦3称3>)”。原来,潮语在量词前的“一”可以省略,如“一只猪”、“一尾鱼”、“一件衫”,在口语中可读为“只猪”、“尾鱼”、“件衫”。以此类推,如果某人夸大其辞地说某件事物如何好、如果了得,听的人若不以为然,就会顶他一句:“勿呾到支旗甲条枪。”(别说得跟“一旗一枪”那样好)
可见,嗜茶的潮人对“旗枪”一类好茶的情结,由来已久,蒂固根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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