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拇指的风采
□陈树培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父亲身穿一套浅灰色卡其布中山装，来京城见证我的婚礼。我同事和我妻子的家人都说他像个老干部，听得我心里美滋滋的。
原来，我还担心，父亲是乡下人，没见过大世面，从省尾国角来到偌大京都，就像刘姥姥进大观园，会不会太寒酸，丢面子。想不到，一身中山装，却让父亲成了北京人眼中的“老干部”。
其实，父亲是卖布的，一生唯与布交，跟老干部沾不上边。之所以给人老干部的印象，全是那身中山装撑门面，难怪人们常说：“人靠衣装佛靠金装”。
父亲个子高，大概有一米八以上吧，为人随和，举止稳重。这样的身材和性格，尽管年逾花甲，穿上当年最流行的中山装，还是很精神的。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举国上下，满大街一片“灰黑蓝”，“十亿人民一款衣，三种颜色盖大地”。不过，父亲在供销社纱布门市当售货员，天天把玩那些布料，近水楼台，自己的穿着，总不会差不到哪儿去。
父亲卖布几十年，先是新中国成立在我们金石镇上与人合开一爿布铺，后是公私合营进入金石布店，后来调到沙溪镇布铺，直到退休。
几十年来，父亲侍弄各种布料，深谙此道。农村那些女孩子小媳妇，到布铺扯布时，父亲会把当时仅有的几种花花绿绿的布料给抖擞醒了，布料上的花啊朵啊飘啊飘啊，漾满了晃晃荡荡的诗意情趣，在布店里飘出光芒来，看得买布的女人们眼花缭乱，眼睛里也绽放出花朵。
家乡潮州本来就盛开着各种女人生命的花朵，这大概是韩江水养人的结果吧，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难怪潮州女子清纯灵气，五官精致，眉清目秀，温柔爽朗，温润润水灵灵，素颜里透出自然美。当年武大六七、六八两届大学生到牛田洋锻炼时，好多北方学生感叹，想不到潮汕女孩子这么水灵！
这种素颜美的形象和气质，只要有人点拨，略加打扮，走在大街上，不就是一道美丽的风景线吗？！
父亲终生卖布，对布料的花色品种了如指掌。不管姑娘媳妇，高矮胖瘦，要做衣服还是裙子，喜欢什么颜色，一问我父亲，总能说出个道道来，一说一个准。
父亲就像个护花使者一样，成人之美，美其服色。那些女孩子小媳妇慕名而来，父亲热情指点，有问必答，让她们扯到自己心仪颜色的布料，穿出品位，穿出个性，穿出妩媚，穿出韵味，穿得像花朵一样娇艳可人。
在金石和沙溪两个镇上干了几十年，父亲远近“闻名”，周围十乡八里的人都知道，要扯布就找布铺的“老广”。父亲叫陈广正，“老广”是顾客对他的称呼。那班女孩子小媳妇叫他“老广伯”，叫得她成天乐呵呵的，眼睛里都盛不住笑意。
广正是父亲的正名，按辈序起的学名叫四平，乡里人都说，这两个名字起得有意思，尤其是用潮州话念，既大气又顺溜，朗朗上口。我没问过他是谁起的。想不到，乡下人还能起这么好的名字。
卖布，得会量布，会撕布。父亲每次量布，一手捏着布，量到所需处，让对方看看，再放出一拇指，姑且叫“一拇指风采”吧，另一手用专用裁布大剪刀，对准布料轻轻剪一小口，顺着这个小口，刺啦一声撕下去，不歪不斜，整整齐齐，那声音，沙沙沙，如歌声，似琴音，很悦耳，女孩子，小媳妇，看呆了，美着呢。
人生很奇妙，父亲凭着一拇指的风采，在花香四溢的布料里撕出歌声琴音，不多不少，不繁不简，不藏不露，一切刚刚好。
这一拇指的风采，可非一日之功，且修炼呢！换个没经验的就不行，把布紧紧地扯着量，还要用白粉块划道线，照着线剪，结果，不是剪歪了，就是剪斜了，买布的人回家把布摊平了一量，差一拇指呢。
父亲量布的手劲，拿捏得刚刚好，公家没有吃亏，顾客高高兴兴。凭着这一拇指的风采，父亲得顾客之欢心，也获领导的赞扬，两头落好，多年被评为优秀售货员。
父亲当售货员的时候正是我国计划经济的票证时代，最先印发的就是布票。从1954年9月15日起，直到1984年取消，整整30年。
布票由各省印发，半年一次，数量不一，北方多，南方少。而且，每年都不一样，棉花丰收了多发，歉收了少发。比如，1961年3月到8月，上海每人才2尺6寸，一家五口人加在一起才13尺，够干吗，够一个人做身衣服？
有人说，在票证时代，售货员是最有权力的职业。这话要加上“之一”，恐怕就不无道理了。当年物质的匮乏，的确让售货员有面子，受尊重。
别的不说，光说卖肉的，我曾经就特羡慕。我们有个厝边，在镇上猪厨当屠夫，每天一早，宰完猪就卖肉，吃得肥头大耳，乡里人都羡慕他。当然了，肯定也有人羡慕我父亲还有中山装穿呢。
靠着一拇指的风采，父亲的卖布生涯从进供销社第一天起，直到七十年代初退休，几十年从未变动。他文化水平不高，但算盘打得特溜，噼里啪啦，大概是每天算账练就的。
那时候，镇上经常举办物资交流会，人山人海，布铺挤满了人。顾客看上那匹布，父亲就要从货架上拿下来，放到柜台上。一种布不满意，还要拿别的。有时，一下拿了五六匹布让顾客挑，挑完了，又得拿上货架，拿上拿下，有的整匹布很重，两只手多酸啊！再说扯布，每天成百次上千次，多累啊！
父亲住在沙溪供销社宿舍，离我们家七八里地，一般两星期才回家一次。每天晚上布铺关门后，父亲还得贴布票，数数钱，理理账。
一拇指的风采是一种生活，一种劳动，一种甘苦，也是一种文化。父亲一生靠这一拇指的风采，养家糊口，不显山不露水，物换星移，涛声依旧，成人之美，美其服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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