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邻居
□林道远
自从父母亲移居府城竹木门,金石“竹林居”便成了“老厝”。半个多世纪前,我懂事时的“竹林居”,日间家家户户敞着门,夜里每个窗口都亮着灯。除了我们和伯伯两家户主,还有十几户邻居。日转星移,三四十年过去,人老了,“竹林居”也老了。年轻人或移居外地或在周边盖了新房,老人也随子女去了。偌大的“竹林居”,至今仍住在老厝的,只有经裕兄一人——我们最后的邻居。
经裕兄姓林,“同姓三分亲”,有道“远亲不如近邻”,我们亲上加亲。他家有两间房,主屋在外埕门楼内,另一间在前厅左角边。近些年我重返老厝,与经裕兄见面总是见也匆匆别也匆匆。2017年暮春,我夜宿金石,有机会与老邻居畅谈了。
经裕兄舍不得离开老厝,以往他住外埕主屋,不知什么时候把门一锁,住到前厅小屋。当他领我进屋时,我忽然间一阵激动,像触摸到心中最柔软的地方。我神情有些恍惚,思绪正要向岁月深处飞去,却被经裕兄拦住了。他一进屋,便忙着在床头柜寻找什么,一转身,递给我一幅大照片,说是刚拍的“全家福”。他育有二男二女,如今儿孙满堂,有几个在广州,几个上了大学。一大家子,个个衣着光鲜、神采奕奕,他一一指点介绍,脸上泛着红光。
话题自然离不开属于他自己的岁月。因为参军,我很早便离开他,那陌生的岁月,深深把我吸引……
经裕兄原先是金石赖厝人,七八岁时生父因病去世,母亲带着他和妹妹来到了“竹林居”。继父是回来的华侨,金石湖美人。新中国成立前夕“胡琏掠壮丁”,青壮年都四处躲藏,作为家中唯一男丁,只有13岁的经裕兄也跟着人家爬上屋顶,躲了起来,经历了人生的第一次磨炼。1957年读完初中之后,他在金石当上了第一届民办教师,同事都是同学,教的学生只有六七岁,照他的话说“像幼儿园一样”。两年后,他开始了一生的主业——“算数”(会计)。随着区域、部门的分分合合,他历经抽纱厂、碾米厂、综合市场、供销社等多个单位,天天骑车上班,最后在沙溪镇干到退休。这时当地有人在武汉做生意,聘请他当会计。他说:“是坐飞机去的,第一次坐飞机。”正在发挥余热,不料老伴患了绝症,他毫不犹豫辞职,回到老伴身边陪伴了三年……
一席话,让我看到一位多么纯朴忠厚的基层“算数”先生。
换了一泡工夫茶,经裕兄沉默片刻,没再拦住我的思绪,于是我们的话题进入远去的岁月,“另一个”经裕兄向我走来……
我刚上初中的时候,就同经裕兄住在这间屋子里,睡在一张床上。他比我大好几岁,成熟许多,记性极佳,读书过目不忘,很会“讲古”(旧时的故事)。一肚子《三侠五义》、《封神榜》之类的故事,讲起来跌宕起伏,栩栩如生,听着如临其境,有时还会被他略加夸张的描述所惊吓。我很爱听他睡前讲古,但他讲起来便刹不住,我睡着了还在讲。他象棋也下得好,懂棋谱,在他影响下,我也喜欢,经常对弈。他教我下“盲棋”,很有趣,不用棋盘棋子,彼此的脑子里,都有一条“楚河汉界”,红黑兵马,一样的阵势,躺在床上,只须你喊“车1进3”,我应“炮2平5”……便可鏖战一番。我脑子没他好,常常走乱,他不急不躁,和我一起,一步步“复盘”。我耍赖时,他会惩罚我。方法十分奇特:他暗暗运气蠕动肚子,手放屁股门,“抓住”放的屁,猛的捂在我的鼻子上,若躲闪不及,被捂住,他会“哈哈”大笑。想学他报复,可没那本事,“想要屁屁就来”,谈何容易。
我没有想到的是,在我参军以后,这位在我眼里有些木讷的经裕兄,年过30,却突然喜欢上潮州音乐,成为镇上较早一位琵琶手。说起弦具他样样在行,说话也风趣,说拉弦是“锯肚脐”,一想也是,弦弓是在肚脐的位置上拉。说学琵琶要练会“香黄手”,边说边比划老香黄的形状。问哪样最好学,他顺口答道:“千日箫,百日弦,一世琵琶半世筝。”那年他在市场上班,税务所所长会琵琶,他与琵琶“一见钟情”,约了三位乐友,从银湖请来师傅,制作了四把琵琶。苦练一段时间之后,会弹《矮子登楼》,从此一发不可收,学会读琵琶谱,弹出漂亮的“轮指”,一般只会“前出轮”,他做了个手势,说:“我会后出轮。”
晚上约几位亲友聚餐。大家递烟碰杯,经裕兄烟酒不沾。他说,原来一天要抽两包烟,后来肺有点毛病,戒了。一次喝邻居喜酒,差点喝醉,很不舒服,从那以后也戒了。
前些年,儿子在镇上买了新居,宽敞、舒适,有他的房间,他没去住。几十年的感情,他舍不得离开“竹林居”。生活的必需,虽然一应俱全,但都十分陈旧,他不计较这些,日子过得很舒坦。每天早早起床,约上老友,骑着单车,在周边村庄转悠,走走停停,呼吸新鲜空气,活动活动筋骨,有时候走得很远,吃了中午饭才回来。
经裕兄的生活习惯变了,就是邻里的感情不变。我们都上了年纪以后,有些年没见了。他得知我回潮州探亲,带上了金石的几样名小吃,春饼、猪肠涨糯米,还有花生,一大袋,汗水涔涔来到“竹木门”,突然出现在我和母亲面前。叙旧之间日已近午,我借口离开片刻,急匆匆买了鹅肉回来,经裕兄已经不见了,追了出去,他正好在街尾消失。那年我母亲去世时,他带着父亲的“忘年交”延银兄和自己的“纸仪”,风尘仆仆来到潮州,在“竹木门”扑空之后,硬是在一家餐馆找到我们。正是吃晚饭的时候,我们拉他入席,他一转身坐上儿子的摩托车跑了。
2017年深秋,为了撰写《竹林居》一书,我再次夜宿金石。此刻,坐在我面前年过八十的经裕兄,将是“竹林居”的“历史老人”!
(节选自《竹林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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