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浴布去过番
平时,闲着独坐,喜欢默诵古诗。如果眼前正有纸笔,就会把记忆中的名诗名句写下来,这已是许多年来的习惯。我已不知多少次在纸上默写柳永的《雨霖铃·寒蝉凄切》了。
此刻,我正在广州客居,心中想着潮州亲友。于是信笔抄下:
独在异乡为异客,
每逢佳节倍思亲。
接着就是:
同是天涯沦落人,
相逢何必曾相识。
可怜无定河边骨,
犹是深闺梦里人。
一江春水向东流。
一片冰心在玉壶。
一溪目汁一船人。
一条浴布去过番。
啊,不对,这最后二行分明是一首潮州民歌中的,为何此刻会从我脑中冒出来?上面那些,可都是唐宋名家的千古绝唱,我怎么把这两行民歌与它们储存在一起?
有点奇怪,但细细想来,也并不奇。
由陈玛原老师谱曲的潮州方言歌《月光歌》流行很广。“月光月疏朵,照篱照壁照瓦槽。照着眠床脚踏板,照着蚊帐绣双鹅。”童年时我就会念唱。记得那时在乡下老家,到左邻右舍家去玩,就见主人家眠床上的帐眉,绣花绣鸟,还绣有名言佳句,往往是摘取唐宋诗词中的一两行。这自然不是主人的意思,而是商家的创意。我的父母亲结婚那眠床上的帐眉,两头就各绣上杜甫的两句诗:“静者心多妙”和“飘然思不群”。
按说,用这么典雅、高深的诗句,让识字不多的农民读懂并欣赏,几乎是天方夜谭。但我觉得大可不必操这份闲心。不识字不等于不会欣赏诗歌。暹罗国王称潮州人为东方犹太人,会做生意,商家把那么高雅的美词绣入帐眉,有他的独到眼光。我相信,读到初小毕业的父亲和读过小学三年级的母亲是明白那两句诗的。而我童年坐在眠床前念“蚊帐绣双鹅”的民歌,与杜诗相映成趣,是否像本文开头一样,把“一条浴巾去过番”与唐宋名词杂在一起是其来有自?
一溪目汁一船人,
一条浴布去过番。
钱银知寄人知返,
勿忘父母与妻房。
这首民歌你读过么?是什么滋味?
昔年潮人因本土人多地少,生存环境困逼,许多青壮后生无奈离乡别井,漂洋过海到南洋一带所谓番畔的岛国谋生。这是些什么人?几乎都是日食难度的穷苦人。因为无法养家糊口,无可奈何到南洋去闯天下。出去之时,什么都没有,多少人连船票都买不起,只好向船主赊欠,等在那边赚了钱再补还。这两行诗,展现了一个活生生的送别场景:一队要漂洋过海的青壮年坐上红头船了,他们每人只带一条浴布,包着在海上一周半月充饥的甜果脯,这就是全部家当。父母妻儿在岸上送行。父母老泪纵横,妻子泪如雨下,都是目汁荚荚落,孩子哭到鼻泡破、喉无声。潮语描述啼哭的用词还很多,我想与生活在潮州的艰难有关。那一溪载舟出海的不是水,是泪!夸张得一点也不夸张!
文学作品讲究典型性和独特性。浴布,是潮人使用最便宜最普遍的日常生活和生产劳动的万能用品,充分体现潮人艰苦朴素和聪明才智,只要见到其人在用浴布,此人则是潮人无疑;番畔、番邦,是潮人对外国异域的特有指称。过番,就是漂洋过海下南洋。这两个用词,充分表现这首诗的地方特色,人文特点。带一条浴布就出海闯天下,这里面包涵了多少可歌可泣、可敬可赞的人生精彩。你完全可以想见他们在南洋的山区砍伐开荒的身影,可以想到他们在码头搬运的赤背,他们或坐或躺,或挑或提,身上都有这浴布的影子。艰苦,却充满希望。如果把这两行民歌与唐代诗人王翰的《凉州词》中这两句:“醉倒沙场群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所表现的悲壮,表面豪爽实在绝望悲观作比较,我更赞赏潮州番客的奋斗是“不忘父母与妻房”。
我欣赏我们潮州这位没留下姓名的诗人,留下这么一句好诗。一条浴布去过番,与“一片冰心在玉壶”或“一江春水向东流”的古诗名句,有得一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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