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少年 新城池
庄越之
“年轻的人多半不很承认自己为故土所累系,即使是对自己。”汪曾祺在二十岁冒头的时候写下这句话,而二十七岁的我在异乡读到了它。故乡在九百里外,通了高铁,但回去的机会已经不多,我写它不过在重复停滞的记忆,这未免令人心虚,然而鲁迅写绍兴、汪曾祺写高邮、沈从文写湘西也都是在北京或者上海完成的。
我在记忆中重构的故乡潮州,只是一座江边的旧城池,范围大概是以家为原点、十来岁的少年骑自行车半个钟头能到的路程为半径的一个圆圈,城墙之外是山林和荒野,是危险的未知之地。周末骑车过湘子桥到韩师学画画,就是一次略带点冒险性质的远行,当时的湘子桥还是一座活着的桥,车马行人日夜踏过,桥墩被岁月和江水冲刷出一种陈旧的暗黄。
有一部写于清代的白话小说《三春梦》,里头称潮州城是个“关刀形势”之地,南门是刀尖,西门是刀口,东门是刀叉,上水门、竹木门、下水门是刀背,金山是刀闸,北门堤是刀棒,竹竿山是刀锥。一条如龙脊般的长街贯穿旧城,撑起一座城池的精气神,名之曰“大街”,以示其尊。
大街两旁生出许多小巷,公公嫲嫲的祖居就在其中二条小巷中。我在嫲嫲的祖居长大,这里是三进的大宅院,有二十来间房。小时候全家人聚餐,我捧碗饭在大圆桌旁边的小凳子上吃,嫲嫲抱怨这是以前“赤脚”的作风,不可取。“赤脚”就是丫环,我于是对嫲嫲少女时代的家境有了一点概念。
祖居的住户越来越少,“有能为”的都搬进了新楼房,今年春节返乡,这里已是一片寥落。后院有一口古井,儿时大人曾再三叮嘱不可靠近。父辈曾从井中打捞出一匹水草缠绕的瓷马,青幽幽的井眼,是少年心中的神秘之地。如今带着惶恐凑上去看,但见青苔围住的一方汪汪井水漂几片黄叶,孩提笑语,萦绕耳畔,多少年来的蝉鸣与花香、风雨与夕照,浑如一场旧梦。井底龙王尚在否?倾尽龙宫的珍宝,又能换得几寸光阴?少年的奇幻梦境,终究敌不过时光的侵蚀。唯有盛夏时满院的金银花香悄悄入梦,随年月变迁而日渐清晰。祖辈已渐渐故去,父辈满头白发,他们衰老的速度似乎远远超过我成长的速度,生死却因寻常而被习惯。
祖居的左边有一条侧巷叫火巷,作为火灾时的隔离带而存在。小时候一直听成花巷,因为种了许多花。我住的房间床头窗子靠着花巷,雨声和花色时时入得窗来。我睡的是那种厚实宽大的旧式木床,有时清晨的春雨打在雕花玻璃窗上,窗外的花巷鸟声呖呖,方醒未醒之时好像听到母亲在叫我,侧耳去听又好像只是和婶婶在闲聊。多次梦想来一场滔天的洪水,我就躺在木床上,一边酣睡,一边漂流四方。如今冷清的花巷深深,茶花冉冉,日色迟迟,宛如当年,少年心事归平淡,不知今夕是何夕。
祖居又多猫,因为多鼠的缘故。有的是院子里住户养的,有的是饭点的时候从别家跑过来联谊的,我因此认识了很多土猫的品种,比如全身漆黑四脚雪白的叫四蹄踏雪,身子两侧花纹相反的狸花猫叫太极猫;也知道了一胎一只生出来的猫比较尊贵,有“独猫掌大厝”的讲究,一胎四只的则较为低贱,因为四只刚好是抬轿的人数。总之小时候见的猫都比现在胖成猪或者瘦成猴的宠物猫厉害,它们身手矫健,飞檐走壁,无所不能,甚至能跟蛇对抗。它们打破了门户的界限,把整个老市区平房的青瓦屋顶连成了共同的领地,这是人类至今无法取得的成就。
像我祖居一样的老房子,构成了一条条各有来历的小巷,它们就是构成城池的基本单位。念书的时候,一放学我就在其中独自游荡,并将在地方史书里看到的故事,和具体的地点一一对应。我喜欢细想一些比我的出生、成长更辽远的往事。
数百年来这里历经两次屠城,一次在南宋,一次在明末,至今有蒙元入侵时屠尽满城、只余三家的三家巷旧址在。屠城之后,新城重新建立起来,又要重复移民、财产重新分配、社会秩序重建、身份认同改变的过程。时间足以模糊种族的界限、淡化曾经的血痕,然而可以感知的事实是:我的乡人至今以不降和死战为尊荣,尚有岁月销不尽的英雄气在。
我回去的机会越来越少了,城池也渐渐不复当初的模样——大街上增添了不少酒吧和咖啡店,牌坊街重建起来,湘子桥和东门楼也雕梁画栋、焕然一新。我的观念和情感一度变得非常保守,我本是旧城池中游荡的新少年,如今似乎变得比城池还要陈旧,开始看不惯它的新变化。不久前,我回到公公已经荒废多年的祖居去,木门被锃亮的铁锁锁着,从门缝里可以看到里头门窗倾倒,荒草丛生的景象,不知道从哪里跑进一只小土狗,对着我吠了几声,土狗相见不相识,怒问客从何处来。我于是恍然:我已在自己的祖居门前成为一名访客,我就像化鹤归来的丁令威,或者从烂柯山回家的樵夫,从此燕子芦花俱老,城郭人民已非,我实在没有什么权利去要求它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旧梦而保持过去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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