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人世保管一味情怀 张楚藩散文集《心祭》序

潮州日报 2019-02-24 09:17

心祭

□米丽宏

我始终觉得,一个好的写作者,他的情怀总是第一位的;眼界宽畅、心灵清透,字里行间流泻出的人情世故,又深邃,又温暖;这样的文字一定要读一读,特有风致,有嚼头儿。

三年前某一天,张楚藩老师的诗集《五里亭》,自广东潮州,鸥鸟一样飞来,落入我的双手。从携带着南方湿漉漉天光云影的文字里,我触摸到了一颗清正和雅的诗心,我感觉有出自骨子里的亲切和熟稔。是谁说的呢,人也许不认识人,但灵魂认识灵魂。

一个被用泛了的词语忽然闪回:一见如故。嗯。是的。一见如故。

那段时间,我喜欢在清晨或者黄昏,开启一天烟火之前或为一日奔走煞尾之后,捧着诗集,在我家玻璃窗封闭的廊檐下,踱来踱去,出声儿地诵读。诗歌把读书人独有的温情、清气和书卷气,徐徐传达给我,若习习清风,迎面而来。

作为一个不间断的写作者,此后三年来,我一直是张老师责编副刊的作者;常有文字被他选中,刊在《潮州日报》副刊。《顶级想象》《皇后娘娘的柿饼儿》等几篇刊出后,还被《青年文摘》《思维与智慧》《中国剪报》转走,那几篇文字便由此起步,走向了更广阔的去处。在我,他是长者,是恩师,亦是持重谦逊的友人。空间和微信公众号里,我能看到他的生活、写作,喜忧、悲欢;他一如往常,诚恳清正,浓淡适宜,对待生活、亲朋、写作,皆如此。

最近,收到了他散文集的电子书稿;我打印出来,每晚几篇,在灯下研读。是的,还是那种温暖、沉稳,清通、雅正。那种见过世面、经历过生活磨难之后的温暖与从容,尤其令人心动。

面前这一摞文字,好似不是写出来的,而是从身世里一点点渗出来的,神韵足,笔致老;外观有清峻之相,内里却意蕴很足。他半世生涯,历尽人生坎坷与生活揉搓,阅历算得山水宏大;然风云苍茫,被他从容铺展在纸页里,那么深那么广、又那么细致入微,只感觉下笔干净利落,骨骼铮铮作响,读来叫人莫名地生出些感慨来。

“情缘”3篇,写父亲,写恩师,中间隐隐透露出不凡的身世,那么厚实的深情,叫人暖,也叫人心疼。然而,他柳暗花明的个人情感生活,他对孙辈的舐犊情深,都没有文字篇什;我从他发在空间的文字、照片里,略略知道一点;若写出来,当如叶松石《煮药漫抄》所说“少年绮丽,壮年豪放,中年简练,老年淡远”,读来令人满口余香吧。

“寄兴”一组,花草,山河,古城池,故土小吃朴籽粿,都无一例外地下笔清明,不扭捏,不作怪,情怀舒展,好像……好像还有点老派男人的教养。在发表于《中国审计报》的《孔家宴》一文里,他坦诚:“我对大成殿前象征着孔子讲学之所的杏坛更感兴趣。与大成殿的威压之势不同,体量不大但形制典雅的杏坛给人以温柔敦厚之感,使人想到"有教无类"的孔子"诲人不倦"的仁爱形象”。

我心下嘿然,这就对了。怪不得人说:心有灵犀一点通。在我等学生们看来,他何尝不是温柔敦厚的师者?

“纪实”一组,写现世人事,时代风云,写得有勇有谋有根有据。经由同时代的他频频看见,再写出来,这就有点记史的感觉了。一个大时代,不就是这些小细节的不规则组合嘛。后世再去看,当是有些推敲意味的。

“杂感”一组,写思想深处藏着的芒尖儿,最见功力和笔致,无法藏的拙。张老师写来则显得温厚多了,不尖刻,不促狭;到底是谦谦君子,中和澄明。要是换做当下年青者,如我等,可能要撕破脸皮、披头散发,弄得很难看了。他不,他是彬彬有礼,谈笑风生的,那么有内容地注视着你,给你慢悠悠讲。

教养情怀,由此一目了然。

“读趣”一组,除一篇学术性的《浅浅辨》,多是对文章的解读,包括他对自己所编副刊文章的赏析。怎么说呢,我作为一个小写手,在报刊上发表文章也有千余篇了,到目前为止,除了他,我真的还没有见到过如此用心的编辑:文章里,即便有一个不妥帖的字词,他也会电话或QQ,跟你商榷;每一期样报,他都认真地书写了信封封皮,有一回,我为一个朋友帮忙写稿,他特别在信封注明“请寄2份”。从他的“编后感”来看,每个作者的文章,他都以体贴之心向善之情,给予了最大限度的关注和深入解读。

写者,遇他,是一种福气。

在如今这个讲究收益、效率、物质、金钱的时代,他持守着一种难得的职业恭敬心态,神祇一样,面对他的工作,面对他的作者。也许是因为同是写字人的惺惺相惜,或者就是那千百年潮汕之地的古道热肠吧。我并没致力探究其间原因。我只知道,他对我而言,是一种坚持自我的底气。当那些充满势利的、讲究实际的说法弄得我摇摆不定的时候,我稳稳心神对自己说,不,不是这样的,至少有一些人不是这样。他们以定力十足的追求,完成着自己的理想人格。

于是,自己也添了一种飞升于平庸之上的力量。

张老师的《心祭》一文,抒写的是人间大爱、父子之情。张老师的父亲生于贫寒农家,十三岁失怙。十四岁远渡重洋到遥远的岛国谋生,二十四岁回乡娶亲才在家住上几年。姐姐牙牙学语时,父亲又收拾行囊前往那遥远的岛国,自此一去未还,直到生命终结。作者在文末自责自己是平庸之辈,“之所以能捱过一个个生活难关,离不开好多亲戚师友的帮扶,更离不开父亲的养育教诲”。作者还剖析自己“心中深藏人生的责任感和使命感”,是对父亲负重前行的解读,“是对多灾多难而又百折不挠的中华民族固有秉赋的一种感悟。”

任何爱恨情仇都有其深邃的来源,任何性格的养成,也都有塑造熏染的过程。我思忖,张老师高迈清和的书卷气,不仅是因那种骨子里的禀赋,更是因为,人生之初,他已经生发了深切的感恩之心和家国意识。因此,在另外两篇追怀文章里写到的蔡起贤老师诚恳提掖后生的儒者美德,叶金老师在作者妻子重病、家境窘困之际,为他寻药的长者衷肠,都令人深深触动,同时又感喟作者对他们永远的追怀。

这种情怀,实则财富啊。

这财富,不像金钱、功名和身外之物质那般,可以拿来向人炫示,它甚至深藏在心,不会被轻易说出来。可是,它一定会佑你灵魂清宁自足;最外在的是,它能造就一个人的容颜中那种珍贵的“清”气。

张老师的《春在田头油菜花》一文,发表于1979年的《广东青年》杂志,这篇小短文,近半个世纪了,还在被人们提起,可见当时流传之广。文章中,油菜花的明媚和作者情思之明媚交相辉映,算得小清新;可我还是觉得,笔调泛了点,赞美浮了点。也许,这是符合那个时代的气格的;而我那时刚刚步入学堂,还领会不了时代精髓。所以,这种“杨朔体”的文字,我总觉得是用来考试的课文。

在“读趣”一辑里,《另眼看丫丫》,文字很透,很峻,是一位睿智的老诗人引领我们去叩访一位年轻的诗人之心扉。他懂丫丫,懂她的现实生存,也懂她现实之外的另一个世界。他告诉我们,丫丫诗歌的风格是“变奏”:一则,音韵曲律之美;二则,有抒情性和象征意味;三则,因物赋形,多变多端。

他走在前面,领着我们看,陪着我们停顿,凝视,咏叹。他深谙诗歌艺术的魅力,他以丫丫告诉我们写诗的真谛:真正的诗人是用生命写作的。他说,丫丫是一个用生命写作的女诗人,她生命的丰盈决定了写作方式的繁富。也许只有她自己才知道自己该怎么飞,到底能飞多高多远。

是啊,被他言中,丫丫,这个充满才情的女诗人,作品已走上大型诗刊,业已举办了全国范围的作品研讨会。

我还喜欢张老师的短文《好一个“快”字》《肾脏与手机》《耐得住烦》等,此类小品文,有明清笔记之风,简单几笔,一勾一勒,不啰嗦,不轰然。不动声色间,艺术的快感,幽深的沉思,诚恳的见地,就都出来了。

我想象着,这里每一篇文章的完成,其实都是张老师一次次尽心尽力的打捞。他坐在电脑前,慢慢从现实世界里隐退,慢慢遁入苍茫的回忆、深刻的沉思,他慢慢走近那广大而深沉的往事之湖,用珍惜和缅怀,打捞起那些独属于自己的记忆和思考。从父辈生涯到自我追求,上下百年;从家族记忆到社会记录,形形种种。他巧做安排,熔于一炉,因而便有了这个集子。

那些远去的人事,老了,去了,淡了;但那种情怀,委实不能老、不能去、不能淡啊。将其拿回来,放到当下,每一样都是熠熠生辉的宝石。宝石样珍贵的老情怀,在须臾万变、纷繁复杂的现代社会,渐成稀奇之物。是,它是有点老,有点旧,有点灰扑扑;但唯有它,是灵魂的核儿,立身的根。

一个民族,是该有这些内核和根基的。当黑夜来临的时候,它代替我们醒着;当黎明到来的时候,它帮助我们完成,个体的和整体的——命运的飞升。

(《心祭》,2018年11月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发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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