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过番 和去远方李英群
去过番,是潮人口语。使用了,也许语文老师会认为不规范评为不及格。其实,潮人没认为不规范,不单频繁使用,而且编入民谣传唱:
一溪目汁一船人,
一条浴布去过番。
钱银知寄人知返,
勿忘父母共妻房。
如果说“过番去了”是规范的,那么“去过番”我认为是一种创新。我比较喜欢吸取百姓口语入文,因为我的文章是为他们写的。
去过番和去远方,是潮人人口二次大迁移:一次是历史上的,自唐宋以来,尤其是明末清初和清末民国时期;一次是当下,即新中国成立以后,尤其是改革开始至今。
处在省尾国角的粤东地区是块弹丸之地,历来都因人多地少,怎么勤耕力作,怎么如绣花般种田,生活总显得困逼,于是,过番谋生养家糊口成了一大出路。
历史上,飘洋过海,船小浪大,九死一生,“一溪目汁一船人,一条浴布去过番”是冒着生命危险的旅程。所谓过番身带“三件宝”:市篮、浴布、甜粿脯。他们不带走家乡一片云,(没那么个浪漫情怀)。他们没资本,没工业技艺,往往去当苦力,垦荒或开矿。他们的使命是“钱银知寄人知返,勿忘父母共妻房。”
是的,他们不忘初心,在那边流血流汗,赚得一元寄回八角。
潮州人或曰潮汕人,其实早先是称唐山人的,几乎没人与番客没关系,不是家人就是亲戚,远亲或近亲,还有朋友同学是侨属,总之,对番客是一点也不陌生。
远的不说了,也不抄史料了。就我开始懂事的上世纪50年代,就因为我有位舅父去新加坡当个卖牛腩粿条的个体户,每逢过年前夕,往往会有一张番批寄给他称为姻兄的我父亲,平时,村里有位华侨回乡,村里的小孩都可能分到几粒称为“罗的”的龙眼状小饼干(为写这篇文章,我问当过饼干糖果厂厂长的朋友老林:“罗的”学名叫什么?他说他们称为滴花饼干。不错,是外表滴有一朵花状的彩色糖粒)。那些天,村里飘荡着一丝南洋气息。
我读初中时,同学中有人是侨属,他们一些文具,如洋铅笔、自来水笔(那些我们称为“英文笔”,甚至脚踏车(单车)、花雨伞,这些洋货告诉你,这就叫“番畔钱银唐山福”。
我来府城西湖山麓读高中是1955年,班里有位姓林的同学是城郊花园村人,他大哥从南洋回来探亲,他有了一双人字拖鞋,穿来上学,这让我们全体木屐族羡慕不已。那时,他送我半块香皂,至今见面,我都会提到那香皂给我的快乐。
我到韩山师专去读书时,是被称为“三年自然灾害”的那三年,物质奇缺,食不果腹。还发明了“瓜菜代”。同学中有许多是华侨子弟,尤其是客家籍的同学。那时,从南洋不断寄来的是食品:面粉,饼干,鱼脯,腊肉,糖果。总之,都是吃的。那时流行女孩嫁人,首选是侨属。
唉,潮州,我亲爱的潮州,我不想再回忆那段历史了,那不应该是我们可爱可亲的美丽潮州的真面貌。促使我写这篇小文的原因是今年这个己亥春节的盛况!
有人统计,天下有三个潮州(或曰潮汕),一个是海外华侨,一个是祖国各地的潮人,还有安居本土者,各占三分之一人口。
海外华侨,大都是昔年“一条浴布去过番”那一代代潮人及他们的后代。祖国各地那部份潮人,则是解放后尤其是改革开放之后出外发展的,读大学的,参军的,打工的,办企业的,经商的。这一群人,我称为是“去远方”的族群。当年,他们出去时,高晓松那句“诗和远方”还没出炉,但他们确是为了理想为了诗情而奔向远方的。
他们不是“一溪目汁一船人”出去,他们是“一车笑脸一路歌”离开潮州的。不过,外出打工和外出读大学或留学毕竟不同,后者不少人有父母陪伴到学校,他们没带去过番潮人那“三件宝”,也许却藏着父母的三项承诺:四年学杂费生活费,出来工作时买车,准备结婚时购房的款子在银行存着,在心里存着。不是所有外出读大学的潮人都要父母帮助买车购房,但绝大多数父母心里都有准备,而几乎所有父母都不要求儿女一毕业工作就寄钱回家供养父母。这是跟去过番者最大的不同吧!
今年春节前,在北京工作的女儿女婿说要回潮州陪父母过年,问要带什么回来,老伴回微信:“什么都不用带,人回来就好!”
过后几天,见到老姐妹或在电话中交流,有子女在外地要回来过春节的,几乎都是这句话回答子女:“什么都不用带,人回来就好!”
这底气来自于潮州现在什么都有了:孩子们,往日你们不是常让我们快递潮州物品过去吗,不是连蒜泥醋、南姜末都再三吩咐别忘了寄吗?回来吧回来吧,让你们淹没在家乡风味中!
我的朋友小倩,有位闺蜜从潮州到美国去,定居多年,多次要小倩去美国行行。小倩终于安排出时间了,出发前问对方要带什么?那位在远方觅到诗了的好友,竟说什么都要,只要是潮州的特产,能带的都带,还忘不了要带一本潮州作家写的关于潮州市井生活的书。托运行李限重24公斤,小倩用心地装,一两也不能少!
女儿女婿很听话,带着简单的行李来了,回去时,则是三件托运二件手提,装的都是潮州味:芥蓝、月饼、乌榄、青橄榄、油橄榄、乌岽单丛茶、溪口卤鹅肉、手捶猪肉丸……
回北京送一把芥蓝给同为潮人的小郭,小郭说:吃到这么可口的家乡菜,直想掉泪!
忆起上世纪60年代,华侨们从遥远的番畔往潮州寄东西、搬东西,再看今日,亲人们从潮州往他们居住的远方搬东西,你是感动,还是感慨?!
作为一直坚守在潮州本土的人,我只想说,我们一直不忘初心。几十年来,我们用我们的心,我们的手,传承着海滨邹鲁的文脉,弘扬着岭海名邦的精神,自强自爱,为潮州添光加彩。现在的潮州,是国家历史文化名城、中国瓷都、中国婚纱晚礼服名城、中国潮州菜之乡、中国民族民间艺术之乡、中国日用瓷出口之乡、中国不锈钢制品之乡、中国著名侨乡、国家园林城市、中国食品名城、中国民间工艺传承之都。而且我们的母亲河韩江,被我们保护着,治理着,成为中国十大最美家乡河之一。今年正月初一,一个潮州小女孩在大街斑马线上向停车让道的司机叔叔敬礼那一幕,感动了整个中国,温暖了整个潮州,则是我们献给去过番和在远方亲人们的最美礼物。
常回来看看吧,远方的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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