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秋天有个约 怀念陈复礼大师 李英群
2004年春的某一天,老友洪钟来车,把我接到陈复礼先生在潮州的寓所去拜访他。
洪钟与陈先生交往多年了,是一对真正的忘年交。我从洪钟口中也听到陈先生的故事,他的人品艺品,我很敬重。读了他一些作品,感觉总不同一般,正如洪钟说的:他的作品不是照相,是摄影,总有一种摄人魂魄的艺术魅力。但我与他,毕竟隔行如隔山,虽知他1980年代后常回潮州来,但却没机缘交往。
这次,洪钟征得复礼先生同意,邀我上门,照洪钟在《怀念摄影大师陈复礼》一文中的说法,是说“先生的古文学功底深厚,我在他面前连小学生都不如,我把潮州作家李英群老师介绍给他,他们也成了好朋友,无所不谈。每次要到他家或陪他出游,我必邀李老师同往。”
现在读洪钟此文,这般的叙述,却令我汗颜。当初如果知他想拉我去堵水,我可能不敢去。复礼先生与我父亲恰好同龄,我与他同是韩师学生,但他毕业时我还未出世,他是我的父辈师长,我敢去班门弄斧么?
幸好当时不知洪钟的“意图”,只觉能见见一位名人,是脸上有光的事,就高高兴兴地登门了。
坐下喝茶,从茶说起,他一口最地道最纯正的潮州话让我印象特别深。他的口语中有许多词汇,当下潮州话中已没有人使用了。座中的年轻人几乎不明白其中的意思了。而我不单能明白,而且特别的亲切。真的好抱歉,我们这样交谈着他童年的日常,兴致浓浓,常常让座中人无法插话。有一次,他说到童年过年时,村里车干(用水车车水)村里的鱼池捕鱼。收工时,一直守候在岸上的小孩,立即冲向池底,捕捉些大人漏掉的小鱼虾,群孩乱舞,泥水乱飞,嘻嘻哈哈,一个个乌面乌神,那个快乐,至今难忘!
此后又去他家几次,几乎都在继续着童年生活的回忆。我有一个强烈的感觉,一位闯荡天下的成功者,回到故乡,用家乡话,说故乡事,这么的忘情投入,叫如鱼得水吧?这是游子投入母亲怀抱的任性,是叶对根的深情,在这位艺术大师身上,表现得特别的鲜明。那是一种爱国情怀的最为具体的表现。
复礼先生年轻时离家去国,几十年之后才得以回来,骨子里对祖国的怀念,真个是火辣辣,赤裸裸。爱乡,是爱国最具体的体现。他于1979年当选为全国政协委员,有机会领略祖国的美丽河山。他的心与祖国前行的步伐一致,他的脉搏与祖国奋进的脉搏同步跳动。他摄于1979年的《大地微微暖气吹》是阳光初照的黄山,预示着祖国建设的一个新时代的到来了;他摄于1981年的《黑猫》,谁都知道当时全国流行那句话:“不管黑猫白猫,捉到老鼠就是好猫。”他的作品为呼唤不拘一格降人才而呐喊!
坐了几次之后,那天他说要送我一幅摄影,问我喜欢那一幅?我说:《千里共婵娟》。他问:“为什么?”我说:月是故乡明。我的心与海外游子相通。我曾访问泰国,一位老同学要求我请人画一幅《韩江月》送他。我后来出的第一本书名叫《韩江月》,封面用了黄孝义的摄影,构图跟您的《千里共婵娟》一样,您是太湖水上月,他是韩江水上月。
对于不曾离乡背井,身处异邦的人来说:也许都认为远方有诗,好男儿志在四方。但在上世纪40年代以前,哪一个过番的潮汕人不是为生活,而是为诗意呢?陈先生于1935年离别新婚的妻子,到泰国岳父的商场去打工,夜里就在仓库角落围个小窝作卧室。喜欢古典诗词的他,给卧室取名“梦窝”。某晚,心血来潮,想撰副冠首联。上联是现成的,也特别符合当时的心境,从唐诗中借用:“梦里不知身是客”,下联找不到现成的,请文友们撰,至今半个世纪过去,仍没人能对上。洪钟问可有拍赏,有则我们来试撰应征。
那一天,洪钟弄来一部面包车,我们陪陈先生到饶平去游山看海。那天,陈先生心情较佳。我在车上把我撰的“梦窝”下联吟给他听:“窝中常觉境如仙”。他听后不置可否。在饶平一荷池畔冲工夫茶时,陈先生说:景物的美丑是心情的反映。他说抗日时期,华侨诗人黄声回国抗日,在桂林几天找不到组织,饿得眼冒金星,看看眼前那些甲天下的桂林山水,冒出一句诗:“桂林山水他妈的!”
是的是的,一个不得不离别新婚妻子到异国谋生的人,怎么可能有“窝中常觉境如仙”呢?那天回到他潮州寓所,他带我到他卧室门口,那里挂着原潮州市政协主席潘春青的行书条幅,内容是我的四句韵文:“山朗水爽人风流,岭海名邦历千秋。放眼天南多胜地,最宜安家是潮州。”他说未先征求您的意见,侵犯著作权了。我说:其实,您看中的是最后这一句。我是了解他的。他1935年去泰国,多年来未能回乡,思亲之情难抑,他把家迁至柬埔寨,再迁至越南,1955年迁到香港,20年间,一步步都在接近故乡。这一句“最宜安居是潮州”引起他共鸣是一点也不奇怪的。
他在潮州居住那些年,我觉得是他心里最踏实,生活最稳妥,日子最开心的时期。回香港前,他在三弟复疆先生陪同下到寒舍来告辞,说回香港不久会再回家乡,可惜去后不久,腿部旧伤复发,只能坐在轮椅上度日。2010年春节,我与老伴带了一对大吉(潮州柑),在复疆先生陪同下到香港去看望他。他说话比较吃力,但听觉还是灵敏,他说到了秋天,自己如能从轮椅上站起来,他就回潮州来。
他潮州已无直系亲人了,百岁老人,还念念不忘要回潮州,有人很不解。他自己说:“在家乡和祖国的怀抱里,我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情满于海。我和祖国实在是存乎一心。”
这位爱国爱乡一往情深的艺术大师,对祖国,“宁可抱香枝头老,不随黄叶舞秋风。”(宋·朱淑贞《菊花》)
他与秋天有个约,就在这个岁次戊戌的秋天,在他103岁的秋天,叶落归根,他如愿回到生他养他的潮州,永远不再漂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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