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愈唱《落齿》

好多年前，我的一个门牙生了蛀虫，治了一段时间，牙冠还是断了，只留下牙根，潮州人称为齿脚。医生帮我安了烤瓷牙，还算可用。

这样又过了好多年。去年，瓷牙开始动摇，后来竟是“离职下岗”去了。

门牙缺了牙冠，说话漏风，被儿子发现，时在广州，他说去种牙，新技术，植一个一万元，人人说很好。而我一方面觉得要拔去齿脚，影响左右牙的牙根，另外，这两天觉得那个一直动摇着且不安于位的瓷牙不在，吃东西更方便，就坚决不去花那一万元。儿子说这样有碍观瞻。我说无伤大雅，影响点小雅无妨事。

我想，他若再催我上医院，我就搬出韩愈来，把他的《落齿》一诗唱给他听，让他知道门牙掉了也有好处，可以少讲话，言多必失，沉默是金。少了一个门牙，也许可使我减少许多因喜欢多言造成的损失！

韩愈乃百代文宗，诗文都很了得。其内容往往高大上，百代传诵。不单有“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的哲理名联，也有“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的抒情名句。更绝的是，他还有全篇几乎用口语，专说脱牙小事的诗篇《落齿》，让我们见到这位韩夫子作为平常人的风趣和可爱一面。

韩愈青年时期贫寒，处境艰难，长期的重压损害了他的健康，他说“吾年未四十,而视茫茫,而发苍苍,而齿牙动摇”，真可说是未老先衰。

三十九岁那年，他写了《落齿》一诗。这首诗除了押韵，除了五言之外，很难说是一首正统的“五言”，全诗很散文化，大量日常口语。历代选家，几乎都没把此诗选入各种选本，现在，只能在《全唐诗》或《韩愈全集》中找到。

然而，这是一首很独特很有味的诗，值得我们来说一说。让我们把全诗抄下来吧：“去年落一牙，今年落一齿。俄然落六七，落势殊未已。余存皆动摇，尽落应始止。忆初落一时，但念豁可耻。及至落二三，始忧衰即死。每一将落时，懔懔恒在已。叉牙妨食物，颠倒怯漱水。终焉舍我落，意与崩山比。今来落既熟，见落空相似。余存二十余，次第知落矣。倘常岁落一，自足支两纪。如其落并空，与渐亦同指。人言齿之落，寿命理难恃。我言生有涯，长短俱死尔。人言齿之豁，左右惊谛视。我言庄周云，水雁各有喜。语讹默固好，嚼废软还美。因歌遂成诗，持用诧妻子。”

全诗只用了一个《庄子·山木篇》里的典故，此外没有必须注释才能懂的辞句，我们来简单翻译一下：“去年落一齿，今年又落一齿。不久便连续落了六七个，看来落势还不会停止。留存的牙也都动摇，看来总要落尽才罢休。想当初落下第一个齿时，觉得牙间有了缺缝太野样。后来又落下二三个，就担忧体衰老快要死了。因而每当一牙齿将落之时，总是心中惶恐不已。牙齿歪斜，妨碍吃食，又不敢用水漱口，但它还是舍我而去，我的情绪好似山崩。近来已对落牙习以为常了，落一个，也不外与上一个差不多。我现在还留有二十多个齿，如果经常是每年落一个，那么还可以支持二十多年。如果一下子全部落光，其实和慢慢地落光也一样。有人说牙齿在掉了，看来命将不久。我说人生总有尽头，同样得死。有人说，牙掉光了，别人看了也会吃惊。我就告诉他《庄子·山木》一文的比喻，说牙掉光了，说不定也是好事。那么说话口齿不清，就经常缄默，言多必失，沉默是金。无齿不能咬嚼，就专吃软的食物，也同样有美味。因歌咏落齿，就写成了这首诗，常常读给老妻和孩子们听，让他们惊笑。”（释文参考自“百度百科”）

读完此诗，真个忍俊不禁，这位韩大人原来也是平常人，与我们老百姓一样会落齿，会忧心忡忡，会顾及仪表，会为缺牙难看而害羞，会为不敢漱口而苦恼。读完诗，觉得特别可信，韩愈特别可亲甚至可爱。当然，最后是觉得可敬。他用幽默的语调述说落齿的种种难堪，最后是发现它的好处。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常八九，问题的关键在于用什么态度去对待，潮州话有“正想千丁，倒想绝种”的俗语，充满人生哲理。韩愈是想到落齿也有好处：“语讹默固好，嚼废软还美”，全诗落足在这二句上，多么的豁达，多么的从容。这二句诗备受后世诗家如宋代刘克庄等的赞赏。

潮人在自己的生活体验中也有相同的感受和态度，有句颇为极端的俗语叫“独目看正定”，只剩一只眼睛了，却说独眼也有好处，这与韩愈的“语讹默固好”可谓异曲同工。

哦，难怪潮州人那么喜欢韩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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