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事为大”及其他 □ 吴构松

在《方言雅语》连发两篇以潮州话视角谈潮州文化的文章后，有读者问我:怎么不见你讲潮州的食文化呢？食事为大啊。好一个“食事为大”！这不就是“民以食为天”吗？看来不谈谈潮州的食文化就太“没文化”了。

要论潮州“食文化”在潮州话中的反映，话题有点大。单就一个“食”字，就很有话好说。

潮州话的“食”，含义丰富。普通话吃、喝、吸，潮州人都叫“食”：食糜、食饭、食酒、食茶、食薰（音芬）。当然，最常用的词义是吃。吃，关乎生命，是生活状态的重要指标。在中华民族漫长的历史中，粮食不足是常态，吃饭总是“第一要务”。潮州人不例外地把“食抑未？”作为打招呼用语，问候病人最常说的话是“岂食会落？”

潮州话中，“食”由吃的这个词义生发出好多词和短语：食好、未食，好食、孬食，食熟、食生，食烧、食凊（音衬），食咸、食?（音整），食甜、食芳（音蜂），食来食去，食有食无……这些是“食”的基本用法。

“食”还衍生出其他用法。带宾语后，可表示吃谁的饭，如说：食公家、食政府、食别人、食家己。也可表示吃的处所，如：食食堂、食路边店。还可表示食的方式，如食焯（音促）、食烧烤。

食，还有生活、生计、过日子之意。食快（音夸鼻化3）活，意为享清福。常用词“赚食”，就是通过工作获取报酬，这个“食”用借代手法表示生计。同义例子还有：赚政府食、赚头家个食、食四片（四方）、食会开（吃得开）。假如报酬低就叫“赚无食”。“无食”又有无收获、无效益之意，如说“做无食”。有次，阿勇刚在饭堂吃饭，被朋友硬拉走去吃大排档，他朋友的理由是：“在饭堂食无食”。意思是在饭堂没能吃上好的。这说法真逗，明明正吃着，偏说“食无食”！

“食”还有下列引申义——

承受、容纳、吸收:食亏，食罪，食日，食风，食色，大食(食量大)，大食油，食唔落(不能接受)，食伊个水唔灱（音打1），只批货食落来。

侵吞、消灭：偷食钱，食掉只象合只车。

消耗、耗费：食力，食工，食时间。

凭据某优势：食老本，食个胆，食支嘴，食只块红痣，食只块手艺。

靠、向：食北畔，食一畔，食归畔，食歪。讨价还价时常说“食开食磨”，意谓彼此有所让步。

结合紧，距离近：二片木板会相食，食磨。

有意思的是，潮州人把出水痘叫“食痘”，出麻疹叫“食麻”，又讹读为“食糜”。

留意一下日常用语可知：大凡与食有点关联或近似的，都可称“食”。

在人际关系方面，当然离不开“食”。老人轮流到儿女家吃饭叫“食伙头”。亲戚朋友之间有交往，关系密切，必定常一起吃饭，因而叫“有食诐”，也说“会食弦”。拜把子，当然要“食”，叫做“食同年”。庆生活动叫“食生日”。赴宴吃酒席叫“食桌”。为召集多人做某事常常要“食齐（音截5）”。因信奉天主教或基督教的人常聚集活动，就说他们是“食教”。在羞谈情爱的时代，有人称自己的配偶叫“相搭食”，意谓搭伙过日子的人，半是委婉半是诙谐，倒也蕴含真理：在一个家庭里，吃饭十分重要。

人的身份也能以“食”说事。过去，城镇居民吃国家供应的大米，农民的粮食由生产队分配，主要是稻谷（潮语称为“粟”）。于是就把这两类人分别叫做“食米个”和“食粟个”。这是我见过的对城乡二元体制有关现象最形象的表述，专利属于潮州人。

“食”是最美好的感官体验，因而用来描写味觉的词语也成了表达抽象心理感受的代用词。如：咸、咸涩（吝啬），咸古（情色故事、段子），白?(整)无味（人无内涵），有莶头（人有魄力），胡椒过洋会莶（人才在异地身价变高），嘴甜甜，心酸酸，面臭臭，臭相，名声芳、名声臭，臭心事（意近馊主意），等等。不单味觉体验，与食有关的情状也可喻事，说一个人有些傻，叫做“唔够火”“煠唔熟”（煠，音啥8）。

既然“食事为大”，那么就开口闭口不离食。或拿食说事：武功练不到家，叫做“乌豆糜食唔够”;希望别人遭殃自己得益，叫“忍（音仑2）死父食白猪肉（一说食龟餜）”。或以食为喻：不说得人好处，而说“食着人个甜”；阅历多叫“食盐（多支）（音截7）过你（我、伊）食米”；说人不明事理，叫“食屎个”。

由于“食事为大”，潮州食文化就这样反映在与食有关的大量熟语中：睇菜食饭，青盲食饺心中有数，偷食鸡肝脘（音近）心内知，偷食无拭嘴，食蛇配虎血，食父饭着母衣(骂人的话，也简缩为食父;衣音医)，食父兄赚私家（音骑1），食猫糜出虎力，三牲敢食钉球敢搒（音盘6），食了正拍算，咬姜揾盐（喻忍受饥苦），煲电话糜，咸水喉灱有人食，狗屎好食官司孬拍，未食五月粽破裘唔敢放……

诐了这么多的“食”，不知诸君腻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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